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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的文學理論

除了重建中國文學理論以與西方理論對觀之外,上面講過,我還擬自鑄偉詞,創建屬于我們這一代人的理論呢!

這類工作,可以一九八二年寫的《論學詩如參禪》和一九八五年出版的《文學散步》為代表。

《論學詩如參禪》是對宋人這一說法的理論解釋。中國詩人喜說“禪是詩家切玉刀”,詩禪合一,久成口實,馴至以禪喻詩,輒如羚羊掛角,令人難以跡求。到底此一現象該如何理解?學詩如參禪云云,就文學理論來說,其理論內涵又到底是什么?論者紛紛,瞎子摸象,要到我才講清楚了。

原因是這個問題除了要懂得文學之外,亦須懂禪學,否則就會和論中西文化一樣,陷于比附。而光懂禪也還不行,須有我上文說的:對整個社會文化語境的理解。有此理解,便知宋人論詩,以禪為喻,只是其中一種,還常以求仙煉丹為喻或以成圣成賢為喻。我的詩學研究,勝于前修時賢,原因之一,就在于具有總體社會文化觀,并精熟三教義理。我后來曾刊《文化文學與美學》(一九八八),提倡“具有歷史文化意識的文學研究,和一種連貫文學與美學的文化史學”,即基于此。

但此處要說的不是這個,而是另一種后設思考:對于宋人以禪、以仙、以圣喻詩的現象,除了就歷史予以解釋它何以如此,其說又究竟為何之外,尚須用一理論予以處理之,用以解釋其所以喻仙、喻禪、喻圣之分際與效能。這個理論,不是喻仙、喻禪、喻圣本身,而是后設一理論以觀解之。

當時我參考了佛教《解深密經》的三自性說,以遍計執性、依地起性、圓成實性,去解釋詩人如何由執著妄情、執著文字,到知一切物情皆依他而起,俱非實相,再轉識成智,成就圓成實性。生命一層一層升進,最后妄情去而真心顯,遂無意于文,故云:“覓句真成小技,知音定須絕弦。”(山谷《荊南簽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見惠次韻奉酬詩》

這個解釋框架,是我依佛家義理構造的。雖有所因,但借以說詩,尤其是解釋宋人論“悟入”“活法”“風行水上自成文”“以物觀物”“吟詠情性”這類在詩人本身身心性命上做工夫的詩與詩論,應該還頗貼切。這個解釋理論自身也有獨立的價值。因為它可以表明中國詩家走生命境界一路者的思致與層次,也可用以說明我自己對于詩人應如何安頓自家生命的主張。

一般人看我如此說,或以為也就是一說而已,沒啥稀奇。但事實上過去沈增植也借用過三性說來論詩,其致金香嚴書云:“山水即是色、老莊即是意;色即是境、意即是智;色即是事、意即是理;筆則空假中三諦之中,亦即遍計、依他、圓成三性之圓成實也。”

這封信論詩學三關,是近代一大公案,許多人奉為圭臬,幾家弟子還苦爭發明權。可是前云理事不二,后云三諦,已不免混淆義理,以筆為圓成實性更不成話。沈氏學問浩博,佛學素養尤為世重,但以佛理論詩卻乖謬若此,可見這并不是容易的事。

對文學做更多主張的,是《文學散步》。此書題目仿效宗白華《美學散步》,而其實就是一冊寫得較淺易的文學理論書。凡十九章,分論作品、文學、文學作品、欣賞、如何欣賞文學作品、文學的形式、文學的形式與意義、文學意義的認知、文學的功能、文學與社會、文學與真實、文學與道德、文學與歷史、文學的歷史、文學與哲學,附論文學史、文學的評價問題等。次年出版的業強版《文學與美學》中《文學的美學思考》《小說創作的美學基礎》等文其實也可并入這個系列,屬于我自己的文學理論建構。

它們不是對文學作品或中國文學史的解釋,而是由中國文學出發,理論性地談文學及其相關問題。

此書推倒一世豪杰,痛批前此各種流行的文學概論書,令許多先生對我銜之入骨。但它獲得了教材改進甲等獎,亦有不少學校采為教本,銷行至今。二〇〇六年開始,另又屢出大陸版,也有不少學校用作教材。某次我走過一間會議室,還聽見里面有開會的先生說:我們不要再亂給學生發講義啦,讓他們讀龔鵬程的《文學散步》即可。

此書亦是我與大陸學界交往之媒。當時社科院文學所黎湘萍兄讀到此書,向所方推薦邀我與王夢鷗、姚一葦先生參與一九八八年在福州召開的文學理論研討會。兩先生年高,憚于跋涉,我乃單刀赴會,舌戰群雄。

用這略有對抗性的詞語來形容當時的情境,其實一點也不過分。那時兩岸剛開始交流探親,學界尚未互動。雙方暌隔近四十年,學術傳統業已大異。此時雖有交流之友好意愿,但彼此未測淺深,正要開始掂量斤兩呢!

此行開啟了我的大陸學術之旅,也開始了整個臺灣學界與大陸的交流。因為我隨之便策動了一系列交流活動;等一九九一年我到大陸委員會后,“兩岸交流,文教先行”更是我推動的政策。

湘萍后來特地為《文學散步》大陸版寫了一長跋說:

我發現,在張道藩、李辰冬、王集叢等人符合官方主流意識形態的“三民主義”文學論述之外,還存在另外一條由學院的知識分子開辟出來的文論和美學路線。從五六十年代的王夢鷗、夏濟安、姚一葦、劉文潭,到七八十年代的劉若愚、高友工、顏元叔、葉維廉、柯慶明,最后聚焦于1985年剛剛出版《文學散步》的龔鵬程。他們的具體方法和觀念容或不同,但似乎都強調文學的“語言美學”特征,逐步地取代“文以載道”的教化傳統,而試圖建立一個具有現代意義、更能解釋文學本性、特征、功能和文學發展史的以生命美學為基礎的中國式文論。

《文學散步》與其說是龔鵬程試圖解決文學理論問題的少作之一,毋寧說是表達其生命情調與美學的一種方式,也是他攪亂臺灣中文系一潭春水的“戲作”。這部書問世時,因為其中兩個特色而引起重視和爭議。第一,它是臺灣中文系年輕學人中最有意識地運用中外美學方法來討論“文學內在”的“知識論規律”與“方法學基礎”問題的,這對向來重視傳統經學的臺灣中文系不啻是一大躍進。在他之前,當然也早已出現過很有影響力的文論著作,例如王夢鷗的《文學概論》(1964)、《文藝美學》(1971)、姚一葦的《藝術的奧秘》(1967)、柯慶明的《文學美綜論》(1983)。他們也涉及中西美學,卻因側重知識論本身的建構,而缺乏對這種文學知識論所賴以建立的基礎的批判性的反省。因此,這些著作試圖給人以科學的、邏輯的系統知識表象,卻似乎缺乏方法論的自覺。第二,它是最具有生命意識的文論。在這一點上,龔先生的文論,有意識地吸納了中國哲學(特別是新儒學)中強調生命、心性的思想,由此而上接中國傳統的精神史,使他的文論雖然看似具有非本質主義的特性,實際上卻奠定在生命美學的基礎上。而在表層上,則是回歸文學本身最基本的語言層面進行分析。

對以傳統經學為根基的中文系而言,其年輕學人打破長久以來在文學理論和美學探討和思考上的沉默,在外文系占據主導位置的文學理論方面初試啼聲,而且一出手,就毫不留情地批判此前臺灣坊間《文學概論》之陳詞濫調,沉溺于假問題里卻不能自省自拔,狠批其要么盲人摸象,要么指鹿為馬,文不對題,陳陳相因,且指名道姓,毫不隱諱,雖有同室操戈之嫌,卻的確輕車熟路,擊中要害,為中文系在文學理論領域的真正發聲,并與其他學者展開有效對話,開辟出一條生路。

他講得很清楚了,若要補充,則諸位還可注意此書論文學是由讀者開始的。前七章談欣賞文學與如何欣賞文學之問題、文學的功能、文學有什么用以及文學與社會之關系等。這就不同于過去本質性地論文學,一上來就介紹文學的定義、文學是什么的思路,也不從作家創作角度論文學。

這,一方面是延續著我過去做的文學賞析工作,幫讀者清理思路,明白如何進入文學殿堂,另一方面也顯示了我根本反對本質地去論述文學。先秦以禮為文,六朝以有韻為文,或以偶儷為文,韓柳以降又或以散語為文,每個時代對文學的看法都不一樣,所以文學無法定義,只能關注歷代人替文學定義的活動,并觀察由此產生了什么作用。后來我寫《中國文學史》其實也即由此具體去說一個個“文字文本”如何轉變為“文學文本”的過程,討論不同時代人的文學觀。

此外,由于各地各時代人對文學之看法并不相同,而他們對文學認識之最大公約數僅是“語文的藝術”,故論文學還應注意這語文藝術本身的問題。語文乃人造符號,由人所生,而又自具結構,它表達人生與社會,卻又不即是人生與社會。這不即又不離、不一又不二之性質是最迷人的。

迷人,有吸引人和迷惑人兩義,對于文學之愛戀和爭議也多生發于此,本書特別對此有所申論。當時我頗受卡西爾和日人早川之影響,后來更汲引符號學,于一九九二年推出《文化符號學》一書,賡予深化,九六年還創立中國符號學會,可說均是此書之延伸。湘萍將我歸入整個臺灣“語言美學”的脈絡中去看,原因也即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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