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重建中國文論
我的重建,可與朱光潛《詩論》中論顯與隱一文相比較。朱先生曾批評傳統的術語,如嚴羽的“興趣”、漁洋的“神韻”,乃至王國維的“境界”都含糊籠統,甚至由現代美學看,還頗有錯誤。像王國維說“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其實是移情作用。移情,是死物的生命化,所以可由物我兩忘而至物我合一,故它才應該是無我之境,王先生搞錯了。
這種批評,正是現代人之惡習。動輒以批改小學生作業的方式,居高臨下,說古人這里對那里錯,什么地方沒講清楚;其次是藐視中國人的論述、思維與觀念,認為模糊籠統、不明確、沒系統;三是以西方理論為標準來看中國物事,合則稱許,不合則譏訕之;四、偏偏對中國的東西又不了解,隨意比附西方,然后說古人講錯了,把自己扎的稻草人暴打一頓。
我在《詩史、本色與妙悟》的導論中舉了這個例子,并說明李普斯(T. Lipps)所講的移情,乃是建立在西方知識論基礎上的,指感官對外在現象的直接知覺。而中國人講物我合一,卻剛好是要否定感官之知,故兩者根本不同。同時李普斯認為審美享受雖有事物對象,但其原因卻是自我的內部活動(Inner activities),包括了企求、歡樂、意愿、活力、憂郁、失望、沮喪、勤奮、驕傲等心理情緒,而這些情緒又恰好是中國人論物我兩忘時所要超越或消除的,因此兩者心靈狀態迥異。王國維之所以會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是無我之境,正是據中國哲學傳統而說。這個我,就是有情緒、欲求、執見之我。莊子說“吾喪我”,便是要忘我、無我。朱光潛不明白中國哲學這一貫的講法,誤以“采菊東籬下”云云為有我之境,認為其境界遜于經過移情作用者;又把物我兩忘、物我同一比附為移情,豈非大錯?
我們論中國文學,首先應擺脫朱先生這類錯亂,回到中國脈絡中來理解,明白西方理論到底講什么,中國人又究竟怎么想,各得其所、恰如其分地說明之。但我們也不能仍用境界、興趣、神韻等語言,寫著古人那種詩話札記。這些術語與觀念,須經我人重建而不是復述。
怎么重建呢?我參考成中英先生(即惕軒師公子)之說,認為:想理解古人,首先當然要有理解的能力與方法,不是單靠幻漫無端的靈感、擬測或憑空的想象,而應透過對理性的知識訓練來達成,這叫方法性的理解。
其次,則是對于我們所要理解的文學觀念的語言層面,要有清晰的掌握;對表達其觀念與概念的文學批評用語,做一番語言性的理解。
第三,則須優游含咀,對于中國文學批評中最基本、最原始的價值本體思想及形上原理,產生價值的體會與認識。而這種體會與認識又可分為意義和價值兩方面,一方面我們要深入了解其意義,一方面又要體會其價值,進而在意志上對其做肯定與承諾,以達成本體性的理解。
這三部分,自然是互為連鎖的。有方法性的理解,才能建構概念、分析結構、批評理論、了解意義、掌握其語言含義和本體思想。有語言性的理解,才能扣緊意義的脈絡、摸清該用語所代表的觀念及語詞與語詞之間的關聯,不致泛濫枝蔓,隨意流蕩自己的方法性理解。有本體性的理解,才能體察其用語和觀念所以出現并建立的原因,平情默會、深考于言意之表,而不敢凌躐古人、以己為度、以今為度。
通過這樣的詮釋方法,來重建中國文學批評,既不是回到古代,為歷史主義復辟;也不是橫蠻武斷地古為今用,以今之學科型范來強使古人削足適履。既不是復述傳統,也不攀扯西方;不是貫串傳統與現代,更不是以現代觀點來整容,或批判傳統。只是運用我們已擁有的一切理性的知識訓練,去探索中國文學批評、解說其觀念、闡明其系統,達成“知識詮釋學”的理解;尋繹中國文學批評語言的發展與衍變,以洞察文學批評的觀念內涵,達成“語言詮釋學”的理解;體會及認識中國文學批評的意義和價值,明白中國文學批評究竟是什么、何以是這樣,并了解它是這樣的價值,達成“本體詮釋學”的理解。
《詩史、本色與妙悟》就是運用這種方法、針對這三個術語做的具體重建示例,寫于一九八三至一九八六年。一九八五年我還與顏昆陽、李正治、蔡英俊在《文訊》月刊辟一專欄,準備集成《中國古典文學批評術語辭典》,詳論了正宗、文筆、正變、性靈、句法、家、句眼、活法、奪胎換骨、本色、境界、自然、氣韻、氣格、氣象、體勢、體格、意在筆先、文質、通變等三四十個術語。后來又邀了黃景進、廖棟梁、鄭毓瑜等,擬合作一套《中國文學批評術語叢刊》。不幸大伙兒都忙,久而無成,僅景進撰成《意境》,我撰成《才》,二〇〇三年由學生書局出版而已。
不過成績或許也不能如此看。英俊一九九八年寫了《知音說探源》,又替幼獅公司主譯《西洋觀念史大辭典》;昆陽一九九九年作魏晉南北朝文質觀,二〇〇三年作知音觀之研究,性質亦均類此。或者說這個工作代表了我們這伙人的理想,所以往往環繞著它在從事爾后的研究。
這樣的工作,受當時臺灣比較文學發展之啟發與影響甚大。但取向及歸宿并不相同,爭論自然很不小。如一九九四年我在第七屆比較文學會議上發表《史詩與詩史》時,因反對朱光潛,得罪了朱的學生齊邦媛。她四處去罵我,我也寫了《學術就是這樣嗎?》反唇相譏。那時,我正提刀躊躇,接戰四方呢!
如今我當然很后悔這盛氣好戰的毛病,但方向卻仍覺得沒錯。與我不同路者,最終九流歸海,恐怕還是得走回這路上來。如二〇〇〇年四川大學曹順慶兄來佛光大學客座,讀到我重建中國文學理論的意見,便認為是他所提中國現代文評患了“失語癥”的先聲。所謂失語癥,是指中國人已不能也不會再用中國語言來表述中國文學了;學術話語只能借由西方理論、觀念和術語構成之。我的舊說確實如他所言,已表達了對現代文評失語的焦慮,故我重建之方法與成果,或許也值得現今關心這個話題的大陸朋友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