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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傳統的現代解讀

那時我之師友,主要就不是詩人而是論者了。我開始讀西方文論,開始學著使用概念、建構理論,并探究中國詩歌的詮釋方法。對于過去熟讀且摹效的詩與詩人,重新用客觀之眼予以審視評騭之。如觀名伶之唱做,已不是為著學他那樣登臺去唱,而是要寫戲評、作戲考。

當年比較文學風潮是在淡江和臺大同時興起的。《淡江評論》與臺大外文系主編的《中外文學》同樣重要。但淡江主要做國際交流,《淡江評論》也是英文本,英文系又與中文系交涉不多,故我并未染受其影響。《中外文學》則雖亦由臺大外文系主編,其中國文學部分卻與中文系有較緊密的關系,對臺灣學界內部生態自然也較具影響,尤其是顏元叔先生提倡新批評,用西方理論,如弗洛伊德的心理學來解釋中國文學,震動一時。臺大中文系雖也有葉嘉瑩先生起而反對,然整體方向上是與之共構以形成比較文學趨勢的。

臺大中文系風氣本來就與師大迥異。師大自許為章黃學派,臺大則要繼承北大,雙方文字聲韻訓詁及經學研究,處處不同,文學亦然。臺大雖亦有戴君仁、鄭騫、葉嘉瑩諸先生精于詩詞,包括臺靜農先生后來都只作詩作字作畫而不再從事新文學創作,但整體氣氛不同。其詩詞教育并不強調寫作,論詩詞也較具現代意識,所以即使是葉先生,論詩說詞亦往往參取西方理論。治詩詞曲功力最深的鄭騫先生,讀其《景午叢編》,你也只會感覺那是個現代學者而非舊式文人。

鄭先生臺先生在形象上都是最傳統的,御長衫、作舊詩,交往的亦多是溥心畬、張大千、莊尚嚴一輩老派文家。但古貌不古心,與穿西裝的周棄子終究不是一路人。他們的學生輩自然離傳統文人就更遠,或鉤合歐美日本漢學研究,或與比較文學會盟。中間主力是葉慶炳、林文月、柯慶明。

我在大學時一起玩的師大友人,如蔡英俊、李正治、簡錦松、曹淑娟,后來都進了臺大研究所。除錦松外,大抵都致力于會通中西以說中國特色。我之逐漸轉變,當然頗與他們有關。

但改變須有過程,不可能遽爾變轉。這個過渡,就是我參與的一系列古典詩詞賞析活動。

先是臺大吳宏一先生主編了一套古典詩詞賞析讀本,市場反應甚佳,偉文書局遂找夢機師也編一套。接著顏昆陽又替故鄉出版社編,銷行不惡,竟一口氣出了十二種。后來我與李瑞騰也幫聯亞出版社編了一套八本,仍請夢機師領銜。我自己為惠施出版社又編了一套,陳信元辦蓬萊出版社時我也參寫了一本,時間由一九七八年到一九八四年。其中我自己寫了《春夏秋冬: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季節》《千古詩心:東坡詩賞析》《重樓飛雪:詞選釋賞析》《采采流水:古典小品文選析注》。或以文類,或就作者,或依主題,分別向社會一般讀者,也就是業已與傳統隔絕的現代人介紹中國文學之美。

介紹現代人已不熟悉的古典文學,當然要詳說相關古典知識。可是我們看看這類賞析的選目就知道:介紹實僅限于詩歌或以詩為主,古文駢文等文章傳統甚少涉及。這就可見現代人與傳統之隔膜,且與“五四”運動打倒“桐城謬種”與“選學妖孽”有關。我們的賞析并未扭轉此一偏頗,反而順成之,以詩為中國文學之代表,并常以詩來看中國文學之特性。

像聯亞那套《中國文學精華》即僅有詩經、樂府、古詩、絕句、律詩、詞典、明清民歌八本;故鄉那套,名稱就叫《古詩今唱》;惠施那套則叫《千古詩心》。這個視域,也影響到我與英俊他們在八〇年前后對中國“抒情傳統”的討論。那時論述中國文學的人,眼中只有詩,且是抒情式的詩。因此說中國文學之特色便是抒情,且構成了一個抒情的傳統,這不是循環自證、自說自話嗎?可惜那時我們對此卻無自覺,陷于“五四”文學典范而不自知。在文章方面僅表彰晚明小品,亦屬同樣的情況。

具體的說解,實亦兼涉中西,如我的《春夏秋冬》就征引了弗萊(Northorp Frye)的原始類型說(Archetypal Approach)、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的《鏡與燈》、坎寧安(J. V. Cunningham)論組詩,《重樓飛雪》也征引別爾嘉耶夫(Nikolai Berdyaev)論超升之愛和凡塵之愛的區分等等。

對此,昆陽在故鄉版《古詩今唱》的總序中講得很清楚:他先是批評某些用西方文學批評理論來詮析古典詩的人,不熟悉中國文學傳統,故多理論之濫用與誤用;接著說我們的做法,是適與之反,要對傳統真有所知,且是“經驗的親知”。也就是必須浸潤其中若干時日,能入乎其內,然后再“運用現代新的批評與方法去對古典詩進行批評。把封存在中國文化倉庫里的文化遺產經過你正確的引導,重新能為現代人接受,又不失真貌的樣態,展現給這一代人”。

既須對傳統有所知,又須運用現代批評方法,故我們的說解除了介紹傳統詩歌之外,還應采用現代表述方式和方法。而所謂現代方法,正與西方理論密不可分。

這些理論,不像大學時期,有老師一字一句地教我,為我釋疑解惑,只能自修,一刀一槍在觀念的叢林里硬闖。我外文又差,僅憑有限、片段、零碎而且可能有誤的譯文去拼組,再以意通之,其辛苦真是難以言表。最后又如何得意忘言,實在也是言語道斷,講不清楚的。

幸而理論的理解,本來就不只是文字的理解。就算是中文,你每個字都認識,未必便能理解該理論。對理論的理解,須有理論頭腦,猶如六祖慧能,一字不識,卻義理透徹。原因就在于“義理之知”仰賴思辨力及對義理的融貫性解釋。某些先生,外文嫻熟,但于所譯述之理路思致未能掌握,便常譯錯。此類失誤,在我讀來卻也不難識鑒。故難的不是這個,而是如何恰如其分地運用西方各種不同的理論來解釋中國文學。

西方理論,講起來好像是與中國文論相對的一個整體,其實內部南轅北轍,十分復雜,正與中國文論一樣。摸不清其脈絡、不知其底蘊,又無其社會文化語境知識,孤立而表面地采用,就往往自相矛盾甚或張冠李戴。

我們畢竟不是外國人,對西方文化社會沒有昆陽說的“經驗的親知”,又缺乏語境式的了解,因而此病極難避免,跟我們嘲笑外文系教授解說中國文學常會犯錯相仿。所謂誤用濫用者,即指此而言。這就須十分小心、十分克制,慢慢真正進入西方文化肌理中去,確有理解而后為之。

我之運用西方理論,早期頗生澀,亦不免錯誤。后來失誤漸少的原因既是深入,也是謹慎。如前述《春夏秋冬》中雖用弗萊說,但我非常清楚其理論與中國人講“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文心雕龍·物色篇》)其實是不同的:“弗萊的理論,基本上是為說明原始神話類型而設,他所區分的田園牧歌結婚等,并不適用于中國”,故我只是借由它來說明四季循環周期的象征意義而已。

其他類此!我從來不愿意像王國維那樣,套著叔本華或某某理論來解《紅樓夢》,自說自話,與《紅樓夢》其實無干(因中國人或《紅樓夢》之作者必不會如叔本華那樣設想)。

一般人都對王國維那樣套用西方理論的方式大為贊美,視為文學研究現代化之大道。我不同,重點不是用西方理論,而是要講明中國之真精神真面貌。西方理論或佛教理論都只是輔助工具,若此類工具不適用,我就會用中國原有的理論去把它講清楚,或者干脆自己構造一套理論去設法講明它。

前者,使我們必須在鉆研西方文論之同時,也重新去理解中國自己的文論。如果傳統文論被現代人視為零散不成統緒,或不具有西方那樣的理論意義,則我們便有義務重建它,使它足以與西方理論對觀,也足以作為解析中國文學的理論工具。后者,就是要讓我們自己朝有能力建構理論的方向努力。

碩士班階段,進行詩詞賞析活動,可說是第一步,結合中西文論以解說古典文學,令其可為現代人接受。接著就要做重建中國文論和自鑄偉詞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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