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聲的北方:清代夏峰北學研究
- 王堅
- 3710字
- 2022-07-22 16:17:46
三、突破與重建
總的來看,為克服20世紀清學史范式之局限,筆者認為需要從以下三方面努力:首先,在視野方面,要打破清學等于考據學的視野,重估清學各派總體規模、流變,深入探討清學變化動力,從而對清學整體規模及流變有一個總體把握 46;其次,在話語建構方面,重構清學史話語體系,關鍵在于對乾嘉學派、漢學、宋學等基本話語的解構;最后,在方法論上,反考據學中心論、反西歐中心論、反中西比附,從而重建清學史。
首先看第一點。經濟結構的差異、皇權專制主義意識形態滲透程度的差異,地域民眾結構素質的差異,再加上思想體系本身在建構形形色色之道統的差異,一言以蔽之,由于不同地域差異的深刻鑄就,清學形成了不同類型的學術體系。從地域學派的觀點來說,有以關中為基地的關學,有流行于河南河北的北學,有江南考據學及桐城古文派等;從學術趨向上講,有理學、考據學等,如果更加細化,清代理學又可分為堅守程朱的理學派、堅守陸王的心學派及在兼容并包基礎上調和二者的會通派。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帝制中國的深刻復雜性。就清學來說,這種復雜性一旦在社會危機加劇之時就會強力顯示。比如嘉道之際,面臨日益嚴重的社會危機,除今文經學外,其他學術流派,包括考據學、浙東史學、桐城派古文學、程朱理學、陸王心學,以及諸子學,甚至佛學與道教都不斷勃興。47
另外,在清學史中,除差異性構成的不同外,在像關學、北學這樣的地域學派內部,由于形形色色力量所形成之合力在長時間內恰好處于一個平衡點上,從而在思想學術與地域傳統之間保持著相當驚人的認同。比如夏峰北學,雖然經過多層次多方位流變,但內部相互爭論還是很有限度的,而在中州夏峰北學內部,這種認同性更是驚人,它不但通過各種網絡保持本派生機勃勃,而且成功了抵御了其他學派的滲透,成為清代河南學術之主導。
所以,根本不存在鐵板一塊的清學,完整的清學根本不可能是考據學或其獨霸,而是理學、考據學、西學等的雜糅融合。正因為理學、考據學各有各的局限,所以,清儒更多的是主其一端,理學、考據學、辭章、經世等多種儒學知識資源并用。
在對完整的清學規模認知基礎上,對清學各個時期流變的深入探討也成為可能。而要弄清清學在各個時期的流變,筆者認為關鍵在于在清學史敘述中對“考據學中心論”的清算。可以說,近代以來的清學史敘述基本上就是“以惠(棟)、戴(震)為‘清學/清儒’中心的做法,而將‘清代學術史’的史述主線形成了惠戴之學或吳皖二派為其高峰的學術史觀,并且自此以降形塑了后代學人對清學的認知” 48。換句話說,近代以來的清學史敘述是以考據學為中心、圍繞考據與反考據(即漢宋之爭)為敘事視野建構起來的,在此基礎上,它把整個清學史切割為三個論述的組合:(1)清代考據學是怎么來的;(2)在清代中期,也就是考據學在江南進入全盛的乾嘉時代,考據學派是怎樣展開的;(3)走過全盛后,進入近代,考據學是怎樣實現現代性轉換而成為現代中國學術一部分的。也就是在這個敘述中,那些非考據學的學術思想被極度過濾,完整的清學各派流變無法得以重建。要完成這種重建,近代以來以“考據學中心論”建構的清學史敘述就必須被清算。
除了要重估清學各派總體規模、清算“考據學中心論”外,也必須深入探究清學變化動力,只有如此,才能對清學整體規模及流變有一個總體把握。
綜觀清學變化的動力,無疑是多元的,但主導卻是唯一的。經學的本質在于“以經術潤飾吏事” 49,清學作為經學一代之發展形態,其主導力量就在于皇權意識形態下權力的參與。自秦漢以來,由于皇權主義的不斷完善,思想學術都是在皇權建構的體制內被建構的 50。概言之,就是專制皇權透過各種制度建構,來操縱儒生集團,而儒生集團的群體屬性又使得他們傾向于借重皇權,正是如此,出現了兩者一拍即合的天作之合。帝制時代的中國皆是如此,更不用說“君道合一”的清代 51,無論是在朝還是在野,各個學派時刻都面臨著意識形態建構的巨大壓力。一般的學派或者學者要么入其彀中,要么被其剔除,就是規模相當龐大的地域學派也在其籠罩之下分流。如在清初分別流行于江浙地區、以劉宗周為宗師的蕺山南學與流行于北方、以孫奇逢為宗師的夏峰北學,這兩大學派在清代學術史上都是舉足輕重的。但在清初皇權意識形態建構的巨大壓力下,蕺山南學分化為黃宗羲派、狂禪派、修正派、由王反朱派、根本反對派等五派。52夏峰北學,雖然在順康之際的北方獨大,并且在朝有魏裔介、魏象樞、曹本榮等高官支持者,在野則有大批儒生為后盾,且以書院為陣地建立起了一呼百應的網絡,但即使如此,該派干將崔蔚林還是因為與康熙帝辯論而被貶斥為“直省極惡之人”丟職罷官 53,就是與清廷時刻保持一致、被譽為“理學名臣”的湯斌最終也被康熙貶斥“當其任巡撫時,未嘗能行一事,止奏毀五圣祠乃彼風采耳,此外竟不能踐其書中之言也” 54,甚至孫奇逢于81歲之際也不免遭受文字獄迫害,差點被押進京入獄。也就是在這種壓力中,夏峰北學不斷分流。 55所以,就是在清朝統治不穩危機四伏的順康之際,統治者對學界的態度根本不可能是如《清史稿·儒林傳》所描繪的“順、康間,海內大師宿儒,以名節相高。或廷臣交章論薦,疆吏備禮敦促,堅臥不起。如孫奇逢、李颙、黃宗羲輩,天子知不可致,為嘆息不置,僅命督、撫抄錄著書送京師”那樣溫情脈脈。試想,統治穩固的清代中期,皇權意識形態建構對各派形成的壓力與控制將達到何等程度!權力形塑思想,絕對的權力更是宰制思想!所以,正是這種壓力使得清代始終無法形成統一的經學體系 56,這其中除學術本身的因素外,根本原因卻是清代皇權專制主義的多層次運作 57使得各學派分流不斷加劇。而對此討論的缺失,則無疑會導致清學流變的不可理解并導致神秘化,最終,清學的變化就像變戲法,這正是“每轉益進說”及“內在理路說”的局限之處。
再看第二點。在很大程度上,話語的局限就是思考的局限,在清學史中亦是如此。清學史中長期流行的一些話語已經成為我們思考的盲點,比如“乾嘉學派”、“漢學”、“宋學”。也正是這些盲點的存在,導致誤判不時發生。
正如上面所論,近代以來的清學史是以考據學為中心展開敘述的,也就是在這種敘述中,因為清代考據學盛行于乾隆、嘉慶兩朝,所以又被冠以“乾嘉學派”。但常識告訴我們,綜觀中國學術史,任何一個時代,根本不可能在某時代只存在一個學派。考據學在清乾嘉時代最為興盛,但問題是其他學派實力也并不遜色,它能在此時代學術界獲得獨占?難道此時代就只存在一個考據學派?恐怕事實遠非如此。別的尚且勿論,就是在清代河南,學術的主導力量是夏峰北學,不僅是在乾嘉時代考據學對河南沒有多大影響,就是整個清代,考據學對其的影響也微乎其微。所以,乾嘉時代不可能只有一個學派,把考據學派定位為“乾嘉學派”,無疑就屏蔽了此時代大大小小、甚至不少實力強勁的其他學派。
其實,不光乾嘉學派,以漢宋學二分來建構清學史也會引起我們的誤判。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因為漢朝儒學與清代標榜的漢學不同,宋代儒學與清代理學也不相同,它們之間更多是貌合神離。劉師培說:
古無漢學之名,漢學之名始于近代。或以篤信好古,該漢學之范圍。然治漢學者,未必盡用漢儒之說;即用漢儒之說,亦未必用以治漢儒所治之書。是則所謂漢學者,不過用漢儒訓故以說經,及用漢儒注書之條例,以治群書耳。 58
宋學之名也是如此。如果用此法解釋清學史,其流弊也相當明顯:
甘泉江藩作《漢學師承記》,又作《宋學淵源記》,以詳近儒之學派。然近儒之學,或析同為異,或合異為同,江氏均為備言,則以未明近儒學術統系也。 59
二是清學中有很多非漢學非宋學的其他學術范型。“本朝別有絕特之士,涵詠白文,獲于經,非漢非宋,以為其是。”60
最后看第三點。正是由于對清學總體規模探討的缺失及以漢宋學之爭為骨架來闡釋清學,使得清學中有很多非漢學宋學的其他學術范型難以處理,所以,近代以來的清學史難免穿鑿。所有穿鑿一旦集中,就必然導致清學史研究中方法論運用的錯位。概言之,就是力圖用文藝復興模式或啟蒙運動來建構清學史。關于啟蒙運動模式之局限,前文已有詳論,茲不贅述。此處重點討論文藝復興模式。
眾所周知,文藝復興,是要擺脫宗教“神本主義”的桎梏部分,回到以人為本的傳統中去,它關注最多的是普通人的人性發展。對于清學史來說,它根本就不可能是文藝復興。首先,從宏觀來看,中世紀西方面臨的是一家獨大的天主教會和破碎的王權,帝制中國時代根本就不存在這種教權統治時代,而面臨的是籠罩一切的皇權專制主義,何來與教會對抗的“文藝復興”?其次,不管是面對一家獨大的天主教會,還是籠罩一切的皇權專制主義,文藝復興就必然意味著對壓抑普通人性的傳統的反對,不管是溫和的還是激烈的,反觀作為皇權專制制度捍衛者的清儒,哪里有這種狀況?像布魯諾被燒死在火刑柱上,伽利略因為支持太陽中心說而被終身監禁就不必說了,就是以溫和方式反對的清儒又有幾個?充其量也就是黃宗羲寫了《明夷待訪錄》束之高閣,然后晚年稱頌清朝“皇上仁風篤烈,救現在之兵災,除當來之苦集,學士大夫皆以琴瑟起講堂之上,此時之最難得者也”61,王夫之嚴守“華夷之辯”而老死江湖。所以,無論是文藝復興,還是啟蒙運動,顯然都不是研究清學史適合的參照系,在比附參照的背后,無疑是西歐中心論的窠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