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聲的北方:清代夏峰北學研究
- 王堅
- 5984字
- 2022-07-22 16:17:47
四、皇權主義調控下作為“經典處理術”的清代考據學再評估
從總體上看,清代考據學就是一種經典處理技術的匯集。它以經典文本為依據,以研究古今經典文本的流變為根本,以考據辨偽等文獻方法為處理手段。今人經常把它與近代蘭克史學相提并論,其實這是一種誤解。因為蘭克史學是近代的產物,更多是近代科學大發展后入侵歷史學的一種表現,而清代考據學則是前現代的古典學問。所以,在方法和意義的認知上,兩者并不能形成最有效的對比,從世界歷史范圍內,如果將其與古代西方考據學相比反而看得更加明白。
與中國古典考據濫觴極早一樣,西方考證精神也源遠流長,早在古希臘時期,愛奧尼亞的“紀事家”赫卡泰厄斯(Hecataeus,約前550—前479),生平與孔子同時,他在寫作《大地巡游紀》和《譜系志》時,就聲明只記他所認為是真實的東西,而絕不用那些“荒唐可笑”的傳說。修昔底德(Thucydides,約前460—前400)用30多年的時間收集材料,撰成《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也曾一再說他的敘事絕不先入為主,所用的材料“總是用最嚴格、最仔細的考證方法檢驗過的”。古羅馬史學家波里比阿(Polybius,約前204—前122)著《通史》,曾把“真實”之于歷史比作“雙目”之于人身,他強調歷史學家不應以奇聞逸事取悅讀者,而應以真實的事跡和言辭取信于人,以使嚴肅的學者得益永久。到文藝復興,與中國古典考證學在兩宋成型并不斷發展一樣,西方考證學亦是如此,其特征就是“就是把作品、文獻跟人,還有時間、地點聯系起來,也就是把文字看作是歷史的產物” 132。具體表現就是瓦拉(Lorenzo Valla,約1406—1457)和奎恰爾迪尼(Guicciardini,1483—1540)。前者的考證學著作《君士坦丁贈禮證偽》直接顛覆了教皇爭奪世俗權力的主要根據,后者是精于史料考證的史學家,其《意大利史》便曾以取材精慎著稱。本質上,它與中國古典考據學一樣,都是一種經典處理術的匯集,在為學取向上,都注重通過對文字、語言、音韻、年代等處理考訂學術,辨章源流。只不過他們的對象有所不同,中國古典考據學的對象為以儒家經典為基礎的中國古代經典,西方考據學則是西方經典。
關于中西考據學之間的異同,把“考據的方法”與“科學的方法”畫等號的胡適有明確的意識。一方面,他頗為自負地認為他是第一個發現了乾嘉學者用于校勘與整理古籍的技巧與西方科學方法相通,“基本上第一點相同之處便是(在所校勘的材料上)發現錯誤;第二點便是(把這個錯誤)改正;第三點要證明所改不誤。上述三個步驟便是中西校勘學的基本相同之處”;另一方面,他又認為“西方的校勘學所用的方法,實遠比中國同類的方法更徹底、更科學化”。之所以如此,胡適認為原因“不是方法學上的差異,而是歷史因素的差異”。具體來說,(1)西方印刷術晚出,所以歐洲保留了更多的(手抄)原稿,(2)西方有更多古老的大學和圖書館,手稿多賴以保存,(3)西方有甚多小同種語言同時流傳。各種語言都有其古代典籍的譯本,因而最早的譯本可以用來校正后出版本上的訛謬。133
其實,就筆者來看,同樣作為“經典處理術”,中西考證學當然同中有異。(1)二者的一致性,本質上在于都是處于印刷術為主的時代。知識載體的一致性決定了對知識處理方式的大同小異。如果沒有這個前提性,比如一個還處于印刷術時代,另一個處于電子信息化時代,那恐怕很大程度上前者還是傳統的考據學,后者就要更多運用如黃一農所言的“e考據”了。(2)之所以中西考證學方法上有精疏之分,一方面在于從事者之間能力的差異,但更重要在于不同社會所能提供的技術及環境支持。概言之,中西考證學的差異,不但受技術問題的限制,更受整個社會制度設計及不斷調控的強力制約,這種強力制約,在專制社會中甚至會起到決定性作用。他不但能使考據學更加精密化的近代科學有難以發展的空間,更能通過對學者們本身控制的制度設計及不斷調控對學術思想進行不斷解構、重構,從而建構相應的學術生態。而這點在清代尤其如此,正如上文所示,儒生們獲得功名由科場決定,進一步晉升則由官場決定,總而言之,儒生們的分層是由皇權所確定,正是這種分層構成了儒生們學術生活環境的基本世界。正是如此,在現代視野內集啟蒙先驅和考據經師于一身的戴震,雖在儒學內部最早發現“以禮殺人”并被弟子洪榜等重視,但在清代社會氛圍中卻被學界舍棄,只被視為經師,只有等到近代,隨著章太炎、梁啟超、胡適等的不斷詮釋,從而成為五四反傳統肯定個人欲望、權利的先驅者 134。所以,胡適雖然認識到中西考證學不同不在方法上而在于歷史條件,但他所指出的只是想當然的表面現象而非本質原因。手稿多、大學圖書館多、版本多的社會并非考據學興盛的充要條件。不僅在清代如此,就是現代亦然。比如1950—1980年代的大陸學界,較之民國前三者數量都大為增加,但還不是主導民國學界的史料派一再被邊緣化,反倒是與之相對的唯物史觀派一枝獨秀?
擴而言之,在古代社會,在方法和意義的認知上,不但中西考據學之差異更大程度上是由權力結構之差異及不斷調控所導致,就是基督教神學與儒家經學之不同亦當是觀。在基督教神學中,主要有“神學”和“歷史”兩大途徑,在經學研究中也有義理學與考據學兩種模式。在解釋方法上,基督教神學采用“四種基本方法”,即:字面的解釋(Literalist Interpretation)、經學的解釋(Midrashic Interpretation)、神秘的解釋(Pesher Interpretation)、寓意的解釋(Allegorical Interpretation) 135,在儒家經學中亦是如此。考據學側重字面的解釋,理學側重寓意的解釋,兩漢的讖緯之學側重于神秘的解釋,所有這些都統一于經學的解釋。經學是“以經術緣飾吏治”,基督教神學則是以圣經詮釋依附教權,在中世紀都是以學術思想依附于權力,思想成為體制內的思考。但由于他們依附的權力主體不同,在中國為專制皇權,在西方為教權,所以在西方中世紀和帝制中國時代擁有同中有異的社會地位。在帝制中國時代,由于皇權一家獨大而大一統,因此經學在思想領域處于一家獨大而穩如泰山,在西方中世紀,雖然作為教權在思想領域體現的基督教神學也曾一家獨大,但畢竟在整個社會有世俗王權與之不斷競爭。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中世紀基督教神學是沒有大一統條件下的經學,經學是大一統條件下的基督教神學。在服務所依附的專制主體方面,二者程度、方式雖有所差別,但本質、功能則別無二致。換句話說,在西方中世紀和帝制中國時代,基督教神學與經學二者在專制主義意識形態屬性上是一致的,兩者有不同的歷史命運是因為雙方服務的權力主體的專制程度不同而已。
如果放寬歷史的視野,把儒學和基督教神學都作為一個現代仍在延續的學術傳統,那么,他們之間的進程會呈現出更大的相似性。如果說在中世紀,基督教神學與儒學和權力的聯姻是常態的話,在現代社會,在對經典、傳統思想的解構和重建方面與科學、自由主義聯姻,基督教神學與儒學如出一轍。所以,(1)在基督教神學中,圣經是否絕對無誤,是現代神學的分水嶺 136。在現代儒學中,對經典的不同理解與處理也是新宋學和新漢學的分水嶺: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滿懷“溫情與敬意”的錢穆從考證走向詮釋,成為“新宋學”的代表人物,而致力于用“科學方法”在國故中“捉鬼”的胡適則成為“新漢學”代表,并在內戰的時局中畢二十年之力考證《水經注》。(2)現代基督教神學中的圣經考據學與科學及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結盟嚴重沖擊了基督教神學的基礎,“這一方面承襲了啟蒙運動之理性精神,亦是延續了西方文學批評對圣經研究之傳統。圣經批判學之基本進路就是一種追源溯本的歷史方法,其起首于探尋圣經之歷史背景,延續于對圣經文學之分析,最終是研究經文之文學結構與形式” 137。近代以胡適為代表的“新漢學”和古史辨派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他們更加強調歷史的方法而不是文學的方法而已。(3)最終,不但基督教新教內部出現會通基督教與科學的“基督教科學派”,新儒學內部也有如牟宗三這樣的新儒家主張用儒家的內圣之學開出民主與科學的新外王。
一言以蔽之,在方法和意義上,包括清代考據學的中國古典文獻學與古代西方考據學相類,在現代視野中的反傳統意義也只是通過近代反傳統的闡釋才得以顯現。之所以如此,關鍵就在于清代考據學活動處于清代皇權制度設計及不斷調控所鑄就的場域之中。正是這種制度設計及不斷調控造成的儒生困境,使得他們不斷尋求突破,再加上“點綴盛世”的需求,使得作為經典處理技術的考據學迅速流行。
在20世紀建構的主流清學史文本中,往往把清學史塑造為考據學獨霸的時代。雖然在近二十年來,隨著對清學研究的深入,對此種看法有所修正。但無疑把考據學看成清學獨霸及主體的觀念廣泛存在,并且以一種新的包裝方式而存在。比如在艾爾曼的《從理學到樸學—中華帝國晚期思想與社會變化面面觀》。
筆者認為,艾著主要存在以下問題:(1)雖然對考據學興起的外部環境有所注意,但對清代制度設計在士人實踐中的基礎性作用注意不夠,并且這種制度設計在皇權時代也不是用“內在和外在環境”之類的話語所能夠概括;(2)雖然借鑒福柯的話語理論把考據學話語定位為一種話語系統,但對福柯的話語理論理解有所偏差,由此對帝制中國社會話語系統的多樣性注意不足,過度強調考據學話語與理學話語對立的一面,忽視了兩者內在統一于皇權主導下的意識形態話語的一面。
先看第一點。帝制中國社會沒有人權,所有人的財產權、生存權根本就沒有保障。不像現代社會一樣,皇權在理論上完全可以在任何時間置任何人于死地,特別是對士人尤其如此。因為他們是以通過輸出知識來獲得生存,而在皇權社會中,朝廷基本上壟斷了所有的知識消費,所以,在皇權社會,士人只有按照皇權的需求提供知識產品從而接受皇權的調控才有可能生存。所以,這種皇權社會統治制度設計給士人創造的環境根本就不是現代知識人在人權保護下可以選擇的那種自由環境,皇權就是所有士人的全部。實際上,不光是中國專制主義如此,缺乏人權的所有專制主義都是如此,比如納粹德國,在此條件下,如果有所選擇,哪會有大批杰出學者的外逃?
再看第二點。在福柯話語理論中,因為強調歷史的斷裂 138,所以更多時候福柯更加注意兩種或者幾種話語體系的對立,比如《瘋癲與文明:理性時代的瘋癲史》中啟蒙運動以來理性話語與瘋癲話語之關系。并且,福柯筆下的話語系統之間的對立必須是根本性的、終極意義的,而不能是在一個更大系統內內在統一的。按此理解,艾爾曼也把理學話語與考據學話語完全對立的分類,并由此暗示只有“理學解體” 139后才能有考據學派的發展。但這種理解是偏差的。因為就帝制中國社會來看,依據社會層級結構,至少有三種話語系統:皇權意識形態話語系統、思想學術話語系統、世俗民間話語系統。其中皇權意識形態話語系統存在于社會上層,通過皇權帝國的調控在重構其他話語系統過程中彌漫整個帝國,另外兩種話語系統則處于皇權意識形態話語的不斷重構中。所以,在清帝國,考據學話語與理學話語作為眾多思想學術話語的兩種,他們之間既有沖突,又有合流,并且由于皇權意識形態化的禮教話語不斷重構而更多處于統一狀態。他們之間的關系與福柯筆下的理性話語和瘋癲之間的完全對立是不同的,艾著強調沖突而忽視共存甚至認為從理學到考據學“還引發了對傳統認知和理解的更重大的基本變革,從前公認的學術范式受到了致命的挑戰”,無疑是嚴重誤讀。
正是由于艾爾曼對帝制中國社會話語系統的多樣性缺乏有效區分,使得艾著在某些結論上言過其實或似是而非。比如:(1)艾爾曼強調考據學話語與理學話語的沖突,但并不是所有清代理學派別而只是作為“文士之理學”的桐城派 140才與考據學派沖突,更多理學派別對考據學派要么是置之不理,要么就是兼容并包141 ;(2)艾爾曼強調“《從理學到樸學》一書旨在從清代社會經濟的背景考察江南學術共同體的演變過程。這一考據學賴以生存的江南學術共同體后為1850年爆發的太平天國戰爭摧毀” 142,但實際上,就是到晚清之際,江南還是考據學的腹地,不但出現了像章太炎這樣的“清學正統派”,并且,不少文人由于家庭敗落反而轉向考據,比如顧頡剛祖上早年是文人,“都歡喜作詩,歡喜做名士,漢學的潮流竟侵不進來”,而到太平天國后,由于家庭敗落才開始從事考據學,“所以也做經學、小學、金石的功夫” 143。因而,晚清之際,從事考據學者在江南地區不是少了而是更加普及。
與艾爾曼強調學術共同體的作用相對,有學者則強調清代皇權對考據學的巨大影響,認為考據學派的出現是清代皇權有意識規劃的結果。比如楊念群《何處是“江南”:清朝正統觀的確立和士林精神世界的變異》。“考據學的出現恰恰是皇權有意規劃的結果……如果不從這個角度去理解考據學產生的意義,反而強調‘思想’的獨特性,就等于刻意回避清廷政治控制嚴酷而又富于高超技巧的歷史事實。” 144“本書證明,清統治者發揮其高超的統治技巧,成功地收編了‘江南’士大夫的歷史與價值觀,使之成為‘大一統’統治模式的合法性資源,其復雜的治理技術的運用顯然與前代迥然有別。” 145真的是這樣嗎?根據筆者以上的研究來看,事實恰恰與之相反,考據學派的出現及發展不是清廷有意規劃的結果,而是清廷皇權制度設計和不斷調控失誤之后,江南儒生在這種困境中不斷尋求自我突破的一種結果。退一步講,就算清代皇權調控有點效用,也只是清王朝在綜合運用古代中國對付士人手段的匯集而已,畢竟在收編士人方面,古代中國哪朝不是經驗豐富、屢試不爽?當然這也根本不可以簡化為帝王的雄韜偉略,而是制度設計及有偏向調控的結果。
總的來看,雖然在帝制中國時代初期,皇權主義是一種極富創造性的專制主義秩序。但到清代,皇權主義則明顯呈現出疲憊之勢。除了傳統的一些措施變異使其功效最大化外,基本的矛盾并沒有根本解決。綜觀清代皇權制度設計及調控,特別是始于乾嘉后的調控,筆者認為總體上是趨向失敗的,就思想方面來說,他雖取得局部的成功,但惡化了整個社會的思想學術環境。短期來看,士人的無奈與不滿及生存情況每況愈下,正是這種無奈與不滿引起對禮教批評的進一步蔓延,使得清代中期在理學與考據學內部都出現了較之明代更深刻的反禮教思潮;中期來看,一旦遇到危機,中心又向理學轉移,極度利己性,但結果卻是在更大程度上引起更深入的分裂,更嚴重的在于士人形象的逆轉,士人要么被塑造為“道學先生”,要么就是利欲熏心的書生,《儒林外史》、《紅樓夢》,甚至連《聊齋志異》對此也是頗有微詞;長期來看,調控的結果雖然一時遏制住遺民思想及反清思想,但其作為暗流長期存在,雍正時代“曾靜案”及《大義覺迷錄》,乾隆時代各地頻發的“割辮”事件,無不時時牽動統治者的神經。到近代,正是在發掘民間反清思潮的基礎上的“排滿革命”直接推翻了清王朝。所以,任何忽視清代皇權調控甚至古代中國制度設計的結論,無疑都是錯誤的,但對此的高抬更是一廂情愿。因為清帝不可謂不勤政,清廷調控不可謂不用心,措施不可謂不集古代中國之大成,但老問題依舊且時隱時浮的惡化,新問題卻不斷產生。尤其是比起同時代的西歐,這種悖論更為明顯:有古代社會規模最為龐大的意識形態系統,有最重視士人之政府,卻出現士人境況的每況愈下及滿腹牢騷。真是咄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