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詞義類聚與詞匯系統

詞是人們對所認知事物的命名，事物的彼此聯系反映在詞匯上就是一群具有相關、相同、相近、相反、相對等意義的詞語。詞匯中每個詞的意義既依賴于它的同義詞和同類詞，也依賴于在使用中同它結合的別的詞。詞匯的系統性主要表現為多種多樣的詞匯成分在總的方面總是存在著共同的特點，服從于共同規律的支配，各自作為統一體內的有機組成部分存在。在語言系統中，構成系統的各個單位與其他單位都處于兩種不同的關系中。一種是在語法構造中所實現的以語言單位的線性特征為基礎的組合關系，一種是在詞匯系統內部所形成的以語言單位的共同特征為基礎的聚合關系。由于詞匯成分本身既是詞匯要素，同時又是語法單位，而且又是語言另一層面上的語音要素和語義要素所結合而成的，加之詞匯成分在書面上又都是由文字記錄的，[14]因此，詞匯系統中的詞義系統是由一個個聚合系統和組合系統建構起來的，每一種語言都是由千百個不同層次的概念詞語類聚組成的詞義網絡系統。[15]

在詞匯系統中，各個詞匯成分都是以其共同特征為基礎，類聚成一個按各自所在位置排列的不同層面的詞匯群，同層面的為并列關系，不同層面的為上下位關系，各個層面的詞匯成分在語音、語義、語法、詞匯、文字這五個方面又同其他詞匯成分發生聚合關系，類聚為更大的詞匯群。如《朱子語類》中表猜測概念的詞語類聚由“揣、度、料、忖、測、意、臆、揆、逆、猜、摶、團”等詞及其組合“揣度、料度、忖度、測度、意度、臆度、揣合、揣摸、揣摩、摶摸、團摸、猜摶、摶量、團撲”等構成，其中“摸”與探究概念詞語類聚的“尋摸、摸索、捉摸、著摸、描摸”詞相關，而“揣”的“估量猜測”義宋時又借作“摶”和“團”，“摶”又訛作“搏”，“搏”又與“博”通，而“博”在“博戲”義上也有“猜測”義，“博”的組合“博掩”、“搏掩”又與“撲掩”、“撲錢”、“攤錢”相關，猜測概念詞語類聚與探究概念詞語類聚、博戲概念詞語類聚交叉關聯構成更大的詞匯群。又如表吵鬧概念的詞語類聚由“炒、吵、鬧、謅”等詞構成，其中“吵”本指鳥鳴，后漸取代“炒”表“爭辯，喧鬧”義，而“炒”本指把食物放在鍋里加熱并隨時翻攪使熟的一種烹調方法，由“反復翻攪食物使熟”引申有“攪擾、煩擾”義，又引申而有“爭辯、爭吵”義?！俺础庇峙c表干糧的“”有關，“鬧”本有“喧嘩，擾亂”義，“謅”本有“亂說爭擾”義，“吵”、“炒”、“鬧”、“謅”等除在“爭辯，喧鬧”義上構成吵鬧概念詞語類聚外，各自又與鳥鳴、干糧、烹調和擾亂等相關概念詞語類聚交叉關聯?！扳n”本指“叉取”，引申有“謄錄，抄寫”義，俗寫作“抄”，“抄”又有“查點、登記”義?！俺洝绷x又可用表“書寫”的“寫”表示，“寫”則本有將一物從一處移到另一處的“傳遞”義?！扳n”由“叉取”義引申有“搶掠、強取”義，“抄”也有此義?！扳n”又有“票據、證券”義?！扳n”和“抄”等除在“抄錄”、“書寫”和“搶掠”義上構成概念詞語類聚外，又與“票據、證券”義和“傳遞”義的概念詞語類聚交叉關聯?！俺础薄ⅰ俺场焙汀俺币敉俺币部捎浺舯怼盃庌q、喧鬧”義，從而構成吵鬧、鳥鳴、干糧、烹調、擾亂等概念詞語類聚和叉取、抄錄、書寫、搶掠、錢鈔、傳遞等概念詞語類聚交叉關聯的更大詞匯群。再如表交界概念的詞語類聚由“交袞、夾界、兩隔界頭、兩夾界處、半間半界”等詞組成，其中“半間半界、不間不界、半上半落、半上半下”等又與尷尬概念詞語類聚的“監界、鏖糟”、籠統概念詞語類聚的“渾淪、鶻淪、鶻崙、混淪、鶻圇、囫圇、儱侗、籠統、儱統、隴侗”和含糊概念詞語類聚的“鶻突、胡涂、胡鶻、含胡”等交叉關聯，而“鶻突、胡涂”等與愚昧概念詞語類聚的“愚、蠢、昏、昧、愚昧、愚闇、魯鈍、昏昧、昏闇、昏謬、昏冥、蒙昧”等交叉關聯，“愚蠢、昏昧、昏闇”等又與癡狂概念詞語類聚的“癡、騃、呆”等交叉關聯，從而構成更大的相關概念詞語類聚的詞匯群。

在詞義系統中，含多義的詞同時處于兩個或多個概念詞語類聚中，具有詞義上的關聯。如“隱”有“隱蔽、隱藏、掩蔽”等義，其“隱藏”義與“潛、匿、藏、亢”等組成隱藏概念詞語類聚，“掩蔽”義又與“遮、蔽、掩、揜、蓋、覆”等組成遮蔽概念詞語類聚，構成隱藏概念詞語類聚和遮蔽概念詞語類聚相交叉關聯的更大的詞匯群。又如“摸”有“撫摩”、“揣摸”和“摸索”等義，其“揣摸”義與“猜、揣、摶（團）、度、料、量、測、忖、臆、意、揆、逆”等詞組成猜測概念詞語類聚，“摸索”義又與“尋、求、探、索、研、究、考”等詞組成探究概念詞語類聚，構成猜測概念詞語類聚和探究概念詞語類聚相交叉關聯的更大的詞匯群。再如“放”有“安放”、“舍棄”和“放縱”等義，其“安放”義與“安”、“置”、“措”、“頓”等組成表放置概念的詞語類聚，“放縱”義又與“走”、“馳”、“騖”等詞組成表放逸概念的詞語類聚。當“放”表示“安放”時動作主體支配動作客體從某一空間位移至某一不定空間，即沒有一定的目標空間時，“放”又是放逸概念詞語類聚的成員，形成放置概念詞語類聚和放逸概念詞語類聚間的交叉關聯。這些多義詞與多義詞間又彼此交叉關聯，如“放”的自主致使的位移義又與“掉”的非自主致使的位移義相關，從而形成放置概念詞語類聚和丟棄概念詞語類聚的交叉關聯，“放”、“掉”、“丟”和“棄”又可組成“放掉”、“丟棄”、“放棄”等復合詞，進而構成放置、丟棄和放逸等概念詞語類聚相交叉關聯的更大的詞匯群。

在共時詞匯系統中，每個詞語類聚構成一個反映當時語言的詞匯群。每個詞語類聚中的成員來自不同的歷時層面，反映了類聚中成員的歷時變化，各成員間在類聚中形成互補關系，又有各自的場內組合和場外組合。一般來說，每個詞語類聚中的一般成員多為傳承詞，新興的詞多為邊緣成員，而典型成員則具有組合屬性豐富和組詞功能強的特點。[16]不同歷史時期的詞語類聚不完全相同，各個歷史時期的詞語類聚不僅有組成成員多少的不同，而且各成員所處的地位也有不同。隨著社會的發展和語言的演變，每個詞語類聚中各成員的關系或多或少會有一些相應的調整。前一時期共時詞義系統中的典型成員可能為后一時期共時詞義系統傳承，也可能成為后一時期共時詞義系統中的一般成員，而前一時期共時詞義系統中的處于邊緣成員的新興詞可能成為后一時期共時詞義系統中的一般成員或典型成員。[17]

各個詞語類聚中的邊緣成員和一般成員往往成為不同詞語類聚在詞義上關聯的紐帶。如《朱子語類》中“嚇”是恐懼概念詞語類聚中的邊緣成員，側重于威脅使害怕，又是欺騙概念詞語類聚中的邊緣成員，側重于憑借權勢威力等恐嚇欺誑他人。如果以“嚇”作為輻射點，沿著其聚合關系輻射開去，就會形成以“嚇”及其組合的詞語為核心而聚合其他詞匯成分的恐懼和欺騙概念詞語聚合網絡。又如“恐”和“怕”在恐懼概念詞語類聚中表“害怕”義，在憂慮概念詞語類聚中表“擔憂”義，在猜測概念詞語類聚中表“估計”義。如果以“恐”或“怕”作為輻射點，沿著其聚合關系輻射開去，就會形成以“恐”或“怕”及其組合的詞語為核心而聚合其他詞匯成分的恐懼、憂慮和猜測概念詞語聚合網絡。再如《朱子語類》中表睡眠概念的詞語類聚有“寢”、“寐”、“睡”、“眠”、“覺”、“醒”和“困睡”、“睡困”、“瞌睡”等詞，其中“覺”表“睡醒”的詞義又引申有“領悟、明白”義而與表知曉概念詞語類聚的“曉”、“解”、“悟”、“識”、“知”、“會”、“通”、“達”、“曉得”、“理會”、“曉悟”、“解悟”、“頓悟”、“明瞭”等詞相關聯，并與表省悟概念詞語類聚的“警策”、“警省”、“警覺”、“省察”、“喚醒”、“惺覺”等詞和表勵志概念詞語類聚的“硬著脊梁骨、硬著脊骨、硬著筋骨、樹起筋骨、磨礪精神、抖擻精神、提掇精神、提醒精神、整頓精神、打撲精神、著起精神、著精神、著精彩”等詞有關聯，如果以“覺”或“醒”作為輻射點，沿著其聚合關系輻射開去，就會形成以“覺”或“醒”及其組合的詞語為核心而聚合其他詞匯成分的睡眠、知曉、省悟和勵志概念詞語聚合網絡。

從詞匯系統中選取任意一個詞匯成分作為輻射點，沿著其聚合關系輻射開去，都會形成無數個以該詞匯成分為核心而聚合其他詞匯成分所形成的聚合網絡。每個輻射點可以是一個詞匯成分，也可以由多個詞匯成分構成。構成輻射點上的每一個詞匯成分又都可以作為一個新的輻射點形成一個新的輻射聚合。各個層面上所有詞匯成分的輻射聚合相互聯系、相互交織在一起就構成了詞匯系統的動態聚合網絡，每一個詞匯成分在這個聚合網絡中都有一個確切的位置。如今傳明成化刊本《朱子語類》中“煩惱”是憂慮概念詞語類聚中的一般成員，又是思慮概念詞語類聚中的一般成員。如《朱子語類》卷四十五：“某五六歲時，心便煩惱個天體是如何？”[18]例中“煩惱”，朝鮮古寫徽州本作“思量”。[19]由徽州本和成化本的異文可推知“煩惱”又有“掛慮、思量”義。如果以“煩惱”作為輻射點，沿著其聚合關系輻射開去，就會形成以“煩惱”為核心而聚合與其有同義、反義、上下位義、整體部分義等詞匯成分的憂愁概念詞語類聚和思慮概念詞語類聚相交合的網絡系統。又如以《朱子語類》中表知曉概念詞語類聚中的“曉”、“解”、“悟”、“識”、“知”、“會”、“通”、“達”、“悉”、“諳”、“見”、“瞭”、“了”、“黨”、“委”、“轉”等及其場內外組合詞語“曉得、理會、曉會、曉了、曉悟、知曉、曉認、分曉、通曉、洞曉、諳曉、曉解、解悟、頓悟、開悟、省悟、醒悟、省覺、領略、識認、知識、知委、知悉、諳悉、體悉、通達、明瞭、明了”等任意一個詞作為輻射點，沿著其聚合關系輻射開去，就會形成以這些詞匯成分為核心而聚合與其有同義、反義、上下位義、整體部分義等詞匯成分的聚合網絡。如與表示探究的“覓、尋、尋求、尋索、尋究、尋討、究索、極索、窮索、玩索、推索、摸索、尋摸、探摸、研磨、研摩、研窮、窮研、精研、研精、鉆研、研鉆、考究、推究、詳究、窮究、研究、體究”等詞形成知曉和探究概念詞語類聚相交合的聚合網絡，與表示體會的“體當、體察、體會、體究、體看、體認、體貼、體驗”等詞形成知曉和體會概念詞語類聚相交合的聚合網絡，與表示猜測的“猜、揣、摶（團）、度、料、量、測、忖、臆、意、揆、逆、摸、猜疑、猜摶、猜嫌、揣度、揣合、揣摩、揣摸、思量、摶（團）量、摶摸、描摸、推測、捉摸、測度、料想、料度、揆度、量度、逆度、忖度、推度、約度、討度、臆度、臆說、臆見、意會、逆料”等詞形成知曉和猜測概念詞語類聚相交合的聚合網絡等。這些聚合網絡中的詞與詞相互聯系、相互交織，每一個詞都有自己確切的位置和場內外組合，又與周邊的相關詞語類聚（如拘泥概念詞語類聚、放逸概念詞語類聚、附會概念詞語類聚、差誤概念詞語類聚等）系聯，這些相關詞語類聚中的詞再與周邊的相關詞語類聚（如放置概念詞語類聚、遮蓋概念詞語類聚、招惹詞語類聚、丟棄概念詞語類聚等）系聯，[20]且隨著社會的發展和新舊詞的興替，各詞語類聚又不斷調整，吸收新成員，淘汰舊成員，以滿足社會交際的需要，從而形成了一個從古到今不斷發展的、開放性的、多層面立體交叉的詞匯網絡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