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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和菊譜

暑假過去,學生返校,好萊塢的暑期大片熱潮也隨之消退。入秋天涼,漸能靜下心來,讀書觀畫。書架上有《范成大筆記六種》,得來一年多了,未及細看,這次粗粗翻過。其中有《梅譜》和《菊譜》各一卷,記其在范村栽種的這兩種花的品類。菊花部分,自云三十六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辨明實止三十五種,猜測原文有脫誤。早晨上班,經過圖書館門前,對路邊的菊花,不免多看了幾眼?;ㄊ且粋€月前移栽的,如今大半枯萎。這是美國常見的小菊花,植株高不盈尺,花形瘦小,花瓣全部張開,不過銅錢大小,正應了楊萬里的詩句“何必黃金鑄小錢”。葉子亦相應小,好處是花朵甚密,小小一盆,就是幾十朵,大盆要上百朵了。

那天一個慈眉善目的黑人小伙子移植的時候,停步看了一會兒?;ㄓ腥N,黃色的、粉紫色的和一種重赭紅色的?;ǔ乩镤伭艘粚雍谏乃槟?,菊花之間夾植開了淡紫色小花的吉祥草。吉祥草的葉子、菊花的葉子都是濃綠色,映襯之下,唯有黃花鮮明可愛。粉紫色的那種,在淡蔭之下,就還亮麗,若陽光直射,則很不起眼。赭紅的一種,老氣橫秋,顫巍巍、干巴巴,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要湊近了看,才看出花瓣也是很鮮嫩的。

范成大《菊譜》后序中說:

菊有黃白二種,而以黃為正。人于牡丹獨曰花而不名,好事者于菊亦但曰黃花,皆所以珍異之。

黃為正色,所以他在《菊譜》中的排列是先黃而后白。關于菊花的品第,劉蒙《菊譜》有類似的說法:

或問菊奚先?曰:“先色與香,而后態。”然則色奚先?曰:“黃者中之色?!蓖镣跫驹?,而菊以九月花,金土之應,相生而相得者也。其次莫若白。西方,金氣之應,菊以秋開,則于氣為鐘焉。陳藏器云:“白菊生平澤,花紫者白之變,紅者紫之變也。此紫所以為白之次,而紅所以為紫之次”云。

顏色之美,當然是視覺的作用。明黃和白色都有潔凈的感覺,結合菊花的形狀和花瓣的質地,加上秋天這季節,尤其如此。黃和白之后,唐代藥學家陳藏器說,紫色是白色的演變,紅色又是紫色的演變,所以紫不如白,紅不如紫。

枯萎的菊花,顏色變化各自不同。黃色的,花瓣枯干之后,變成棕黃色、深棕色。粉紫的,顏色先變淺,變成很淡的藕荷色,差不多是白色了,然后才干枯,干枯之后,亦成棕黃色。重赭色的,花瓣先萎縮,同時顏色中的紅逐漸褪去,越來越黯淡,近于醬色了。

菊花的姿態,是一枝大朵,花絲紛披,或悠悠低垂,或如握爪,或張揚舒展。小菊花叢聚,熱熱鬧鬧,談不上什么姿態,但也有其喜樂在。街頭路邊,菊花那么多,基本上是這些普通的菊花,和我小時候看到的漫山遍野的野菊不差多少。

范成大《菊譜》序中說:

山林好事者或以菊比君子,其說以謂歲華婉娩,草木變衰,乃獨爛然秀發,傲睨風露。此幽人逸士之操,雖寂寥荒寒中味道之腴,不改其樂者也。神農書以菊為養生上藥,能輕身延年。南陽人飲其潭水皆壽百歲,使夫人者有為于當世,醫國惠民,亦猶是而已。菊于君子之道誠有臭味哉。

中國文人贊揚的花,多半與高潔聯系起來,高潔而又耐寒,則好上加好。好上加好不是什么花都當得起的,得生對季節。荷花雖然俗雅共賞,奈何開在夏天,是特別怕冷的花,而且荷葉早早就枯了。菊花當秋,“傲睨風露”,硬要較勁,到底比梅花開在雪里“稍遜風騷”。幸虧它的兩位大粉絲,一是屈原,二是陶潛,資歷既老,聲名又高,別人很難蓋過一頭。菊花的第二個好處是服用可以養生延年,南陽人飲菊花潭水得長壽的故事,傳說已久。稍晚的葛洪《抱樸子·內篇·仙藥》,講得比較詳細:

南陽酈縣山中有甘谷水,谷水所以甘者,谷上左右皆生甘菊,菊花墮其中,歷世彌久,故水味為變。其臨此谷中居民,皆不穿井,悉食甘谷水,食者無不老壽,高者百四五十歲,下者不失八九十,無夭年人,得此菊力也。故司空王暢、太尉劉寬、太傅袁隗,皆為南陽太守,每到官,常使酈縣月送甘谷水四十斛以為飲食。此諸公多患風痹及眩冒,皆得愈,但不能大得其益,如甘谷上居民,生小便飲食此水者耳。

范成大《菊譜》序中講到世人的愛菊:

《月令》以動植志氣候,如桃桐華直云始華,至菊獨曰菊有黃華,豈以其正色獨立不伍眾草,變詞而言之歟。故名勝之士,未有不愛菊者。至陶淵明尤甚愛之,而菊名益重。又其花時,秋暑始退,歲事既登,天氣高明,人情舒閑,騷人飲流,亦以菊為時花,移檻列斛,輦致觴詠,間謂之重九節物。此非深知菊者,要亦不可謂不愛菊也。

去年秋天,在網友的微博上得見清人王延格的彩繪《菊譜》冊頁,連著看了幾個晚上。雖然譜上的名菊都是現實中無緣目睹的,對著滿紙的佳顏麗色,如聞其語,如嗅其香,也覺愜懷。據介紹,這套冊頁是絹本,“四函十三冊,圖文對開,各縱40.5厘米,橫32.5厘米,共計二百六十六開。其中畫一百二十一開,書法一百四十五開”。書法部分是對圖繪菊花品種的介紹,文字頗可讀,如:

楊妃晚裝:瓣類薄綃,曲而妥,心促邊緩。大于木芙蓉,色亦如之。白膚朱理,側印紅絲,當風愁摧,當雨愁墮,夭如裊如,輕惰婀娜,擬諸玉環,固其匹也。葉淡碧,便娟入媚,亦與花稱。

金膏水碧:瓣尖細,金英句屈,迭次以理,瓣皆細筒,了不可見?;ㄗ畲筅A七寸,色正黃,心沉碧如赤水珠,圓渾飽湛。赤松子服水碧,西王母享穆天子黃金之膏,疑二寶和合鑄成此品。

植物和花卉的圖譜,只要畫得精細、淡雅,據以足以識物,足以想象原物的姿態,便已可觀,不必有潘天壽、齊白石畫菊那樣的藝術性。我這樣看王譜,心滿意足。王譜如有出版社精印出版,是很想購置一冊的。將來再看菊展,興許能多認出幾種名品,也可和范譜、劉譜、史正志《菊譜》對照看。

《抱樸子·內篇·仙藥》說:“仙方所謂日精、更生、周盈,皆一菊而根莖花實異名?!本盏膭e名很多,葛洪說的這些,都見于《神農本草經》:“一名日精,一名女節,一名女華,一名女莖,一名更生,一名周盈,一名傅延年,一名陰成?!比站?、周盈、傅延年這三種最有意思,而后兩種儼然人名。

紐約的小菊花,說來很便宜,一盆不過八元。前后買過幾次,置于茶幾,滿屋幽香。溫室里培育出來的,到冬天還有賣。但室內暖氣太足,菊花在烘烤之下,雖未枯干,卻無精神。我沒有院子,不能種菊,買回的花,花朵枯萎之后,只好丟棄。想起來,覺得很對不起它們。

菊花枝條甚長,野外所見,并不直挺,扭著,歪著,橫臥著,花葉開得散散漫漫的。尋常院子里所種,若不捆扎,也會東倒西歪,在地上成亂蓬蓬的一團。見到很多這樣的情景,不知是被碰倒或被踏踩了,還是它本來就是這樣的天性。但對那些亂糟糟的菊花,我絲毫不減喜愛。葉子肥大,花也開得不錯,亂而處處隨意、處處安適,也是一種姿態。

菊花開罷,會不會花瓣飄落,是宋代詩壇一大公案。史正志《菊譜》后序辯說此事,可當一則詩話看:

菊之開也,既黃白深淺之不同,而花有落者,有不落者。蓋花瓣結密者不落,盛開之后,淺黃者轉白,而白色者漸轉紅,枯于枝上?;ò攴鍪枵叨嗦?,盛開之后,漸覺離披,遇風雨撼之,則飄散滿地矣。王介甫武夷詩云:“黃昏風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睔W陽永叔見之,戲介甫曰:“秋花不落春花落,為報詩人子細看。”介甫聞之笑曰:“歐陽九不學之過也。豈不見《楚辭》云:夕餐秋菊之落英。”東坡,歐公門人也,其詩亦有“欲伴騷人賦落英”,與夫“卻繞東籬嗅落英”,亦用《楚辭》語耳。王彥賓言:“古人之言有不必盡循者,如《楚辭》言秋菊落英之語。”余謂詩人所以多識草木之名,蓋為是也。歐王二公文章擅一世,而左右佩紉,彼此相笑,豈非于草木之名猶有未盡識之,而不知有落有不落者耶?王彥賓之徒又從而為之贅疣,蓋益遠矣。若夫可餐者,乃菊之初開,芳馨可愛耳。若夫衰謝而后落,豈復有可餐之味?《楚辭》之過,乃在于此。或云《詩》之《訪落》,以“落”訓“始”也,意落英之落,蓋謂始開之花耳。然則介甫之引證,殆亦未立思歟?或者之說不為無據,余學為老圃而頗識草木者,因并書于《菊譜》之后。

他說菊花有落的,也有不落的,那么,王安石是對的。至于屈原說的他要吃的“落英”,究竟是落花,還是初開的花,大學學《楚辭》時就啰啰唆唆扯不清。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里已有詳細辯證,這里不再抄引。

前日送兒子返校,一早去廣東人的館子喝早茶,叫的正是菊花茶。壺里的菊花與畫譜上的菊花,自然難以并論,但我還是想起了一生所見的那些最好的菊花,有一些,驚鴻一現,恍然而逝。我知道,我是再也見不到了。去年因王延格的圖譜起興,寫了四首五言菊花詩。今年追憶,再作三首七律,其中的第二首,很多朋友看了,說是喜歡,我自己也喜歡。王安石贊揚孟子:“故有斯人慰寂寥?!惫蕠?,隔海相望,亦復如此:

寄我高情破我愁,對花若此又殘秋。

平生快意詩千首,蓋世聲名酒一甌。

欹枕聊成煙水夢,抱書誰得稻粱謀。

東籬莫話少年事,未到黃州已白頭。

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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