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竹菊
梅蘭竹菊四君子,中國人耳熟能詳,知堂給他們排了個次序:“據傳說孔子稱蘭為王者之香,要算輩分最長,竹則有王徽之恭維為此君,陶淵明稱秋菊有佳色,都在晉代,梅花因林逋才有名。”
林逋在北宋,按知堂的說法,梅花成名算是相當晚了。其實在唐朝,梅花入詩,已經有不少名作。比如齊己的《早梅》詩“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鄭谷改原作的“數枝”為“一枝”,被稱為“一字師”。老杜《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也是寫早梅的,我覺得是梅花詩中最感人的一首:
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
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
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
中間的兩聯,輕聲念來,令人回腸蕩氣。至于為什么,我卻說不出。老杜詩學庾信,善于描寫,但在這首詩里,不寫梅花的姿韻,只是從旁抒情。杜甫提到何遜,何遜寫梅花的詩并不十分好,反倒是陸凱《贈范曄詩》的“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成為一個佳話。這時候是南朝的劉宋時期,比梅妻鶴子的林和靖先生早了五六百年。
蘭花我小時候,家鄉市上多有農民采摘的野生種來賣。野生蘭花純樸而美,現在大概見不到了。菊花則是處處皆有,黃色的正宗,白色的也很可愛,但粉色和紫色之類,配以綠葉,卻不見得好看。我在圖書館工作十年,每到秋末,門外路邊,都會種上花朵如金錢大的小菊花,花期很長,不怕冷,可以開到新年前后。今年不知何故,沒有種,花壇里剩下亂糟糟的枯草,土也裸露出來,看著頗為沒落。
清代晚期,四川民間鑄造了一套四枚的梅蘭竹菊詩文花錢。一面是寥寥幾筆的寫生圖案,喜歡的人覺得有點像芥子園畫譜里的樣本。另一面,分別用楷、行、草、篆題寫兩句七言詩。這樣的設計正對中國人的胃口,所以這套花錢盡管年代不早、制作不精、存世量不少,在市場上卻價格不菲。
我玩錢不久,便在一老藏家手中見到全套,纏著人家死活要買。對方笑瞇瞇地勸我別買,說了好多理由,但最終拗不過我,還是賣給我了。過些年,所見漸多,摸出點門道,看出那套錢是新仿做舊的。得此教訓,我對這套花錢反而特別關注,題詩也都一一查出。
詠梅的兩句最好:“而今未問和羹事,先向百花頭上開。”據《古今詩話》,這是北宋的王曾獻給呂蒙正的《早梅》,文字和錢幣上的略有不同:
雪壓喬林凍欲摧,始知天意欲春回。
雪中未問和羹事,且向百花頭上開。
呂蒙正讀后說,詩的氣勢非凡,作者是做宰相的材料。后來王曾果然做了宰相。和羹喻治國,報上一些談收藏的文章把“和羹”認作“和美”,大概是錢幣上的字跡太粗糙了。
詠菊的也不錯:“莫嫌老圃秋容淡,唯有黃花晚節香。”同樣出自北宋名臣之手,原作是韓琦的《九日水閣》詩:
池館隳摧古榭荒,此延嘉客會重陽。
雖慚老圃秋容淡,且看黃花晚節香。
酒味已醇新過熟,蟹螯先實不須霜。
年來飲興衰難強,漫有高吟力尚狂。
原句在頷聯,前后有照應,單獨拿出來,語氣稍弱。錢幣上的引用,換了句首的虛字,加強了語氣,就好多了。
詠蘭和竹的詩句是鄭板橋的題畫詩。板橋題畫,詩有自己做的,也有改頭換面從別人那里挪用的,不知這里是什么情形。要說意思,寫蘭花的兩句還不錯:“欲寄一枝嘆道遠,露寒香冷到如今。”但“欲寄”二字給人的感覺是偷偷用了陸凱的典故,而陸凱的典故是說梅花的。“露寒香冷”形容蘭也不合適,蘭是春天的多。寫竹的“明季再有新生筍,十丈龍孫繞鳳池”,命意和造句都直白,大約贈人用,只好用這種富貴吉祥的套話。
蘇東坡喜歡梅花和竹子搭配,他寫西湖梅花《和秦太虛梅花》:
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
孤山山下醉眠處,點綴裙腰紛不掃。
和林逋專寫小園黃昏的籬落水邊,意境大不相同。潘天壽先生畫菊花,也常和竹枝或其他細長葉子的草畫在一起,疏疏落落,相互映襯,極有味道。入畫,竹子是三枝兩枝好看,在生活中,還是成片的竹林更有意境。王維的詩說:“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在竹林里,真的是連空氣都是翠綠的。地上厚厚的一層竹葉,踩上去沙沙作響,那感覺也很好。小時候外祖母村子的后山坡上有一片竹林,每次進去,都會覺得緊張。不僅因為林子密,不見人,還聽說林中有蛇。但我從沒遇到蛇,連蛇蛻也沒見到。
2017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