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族群與邊界:文化差異下的社會組織(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挪威)弗雷德里克·巴特主編
- 6173字
- 2022-07-22 16:38:06
弗雷德里克·巴特與族群邊界理論(代譯序)
二十世紀前半葉,族群(ethnic?group)的概念及族群研究(ethnicity?study)理論和方法在西方出現。90年代以后,這些理論和方法開始傳入大陸。近20多年來,包括族群、族群性、族群認同和族群邊界概念在內的相關理論大量出現在國內的學術論著中,相關爭論也一直成為近來國內人類學、民族學、社會學界的焦點問題。問題大都聚焦于族群概念的辨析與界定、族群關系、國內外族群理論以及政策等領域。這種持續性的討論,也表現出在多族群國家中有關族群的問題既是一個理論問題,同時也是一個現實問題。
弗雷德里克·巴特(Fredrik?Barth),[1]1928年12月22日出生于被歌德稱為“小巴黎”的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城,父親是地質學教授。巴特生于德國,成長于挪威,從小對人類的起源和進化感興趣。后來跟隨父親到芝加哥大學做演講時,參觀了這所大學的校園,并最終于1946年進入芝加哥大學學習,1949年獲得古人類學碩士學位和考古學碩士學位。隨后,巴特離開美國返回挪威,但仍和芝加哥大學的老師們保持著經常性的聯系。1951年他跟隨羅伯特·布雷德伍德(Robert?Braidwood)的考古學考察隊到伊拉克進行實地調查。考察結束后巴特留在那里,對伊拉克的庫爾德人開展民族學調查。之后他又在倫敦經濟學院待了一年,在那里,他與著名人類學家雷蒙德·弗思(Raymood?Firth)建立了相當親密的關系,期間整理了在伊拉克的調查訪談記錄,并于1953年出版了第一本書《西南亞庫爾德人的社會組織》。最初,巴特計劃把《西南亞庫爾德人的社會組織》作為其博士論文,但沒成功。所以為了撰寫博士論文,他去了劍橋大學,和在倫敦經濟學院時的同事埃德蒙·利奇(Edmund?Leach)?一起學習了近兩年,深受利奇的學術影響。
1954年2月,在挪威王國研究委員會的支持下,巴特去了巴基斯坦北部邊陲省份斯瓦特河谷地區,并很快學會了普什圖語,對當地的帕坦人進行了為期10個月的實地調查,直到當年11月結束。1957年,《斯瓦特帕坦人的政治過程》獲得劍橋大學博士論文,并于1959年正式出版。該書一直是政治人類學研究領域中的經典之作。在這本書中,巴特系統分析了斯瓦特帕坦人的政治結構和政治組織過程,是一份有關斯瓦特河谷流域帕坦人政治生活的完整的民族志資料,同時也是對政治結構形成過程的一種理論闡述。他認為:“政治組織的制度化形式不是政治活動的前提條件而是該活動的結果。因此,本書重點是研究各種行為者如何努力改變自己的政治地位并通過這些地位來提高自己的影響力、維護自身的安全和實現對別人的統治以及由此帶來的各種沖突和政治活動。”[2]這本書的學術價值正在于使我們了解到包括阿富汗、巴基斯坦在內的國家中各種政治組織的建構過程及其影響力。這本書盡管是20世紀50年代出版的,但至今仍然對我們了解這些國家的政治結構及其組織過程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緊接著,巴特參加了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領導的針對波斯地區的巴塞里(Basseri)游牧民族的項目研究。這項工作促使他在1961年完成了專題報告《南波斯的游牧人群》(Nomads?of?South-Persia)。這時巴特已經關注到了游牧人群在族群認同方面表現出來的分歧與多樣性,關注到了族稱及其語言與認同上的變異性。該書對我們了解游牧民族及其對生態環境的適應也有很大的幫助。而其更加長遠的學術意義在于,這項研究為他后來進行族群認同的主觀性建構以及族群邊緣的工具性本質等方面的研究積累了經驗,奠定了資料和理論的基礎。
同樣是在1961年,巴特應邀到卑爾根大學,在那里創立社會人類學系并擔任系主任。這個職位不僅給他帶來了聲望,同時為他提供了向挪威社會人類學家介紹英國的社會人類學發展狀況的機會。除卑爾根大學外,當時挪威開設人類學課程的就只有奧斯陸大學。但奧斯陸大學的人類學課程開設要早得多,其歷史背景同維多利亞時代的民間傳說有關,這門課程可借助學校的民族學博物館(現更名為“文化歷史博物館”)講授相關課程。通過在卑爾根大學設立社會人類學系,巴特希望在挪威也能有類似英格蘭和美國的一流的現代化的人類學專業。
1961至1972年期間,巴特住在卑爾根。在此期間,他的工作中心有兩個:一是有關挪威國內的課題研究,1963年出版《企業家在北挪威的社會變遷中的作用》;二是開始創作各種人類學理論著作,其中就有《社會組織的模式》(Models?of?social?organization)(1966)、主編的《族群與邊界》以及《社會組織的文化差異》(1969)。其中,巴特為《族群與邊界》寫的序言是最為著名的。幾十年來,這篇文章一直排在社會科學引文索引的前100名中。
在成為奧斯陸大學社會人類學系教授和市博物館館長后,巴特離開奧斯陸。此時,人類學界正在悄悄發生變化。馬克思主義和解釋性方法正在成為學術研究的主流。而巴特本人的戰略和選擇理論正日益在經濟學和其他學科中占據主導地位。之后巴特開始轉向儀式和意義的研究。他在巴布亞新幾內亞針對巴克塔曼人(Baktaman)進行實地調查,最后發表幾篇文章,主要有《新幾內亞巴克塔曼人的儀式文化》(Ritual?and?knowledge?among?the?Baktaman?of?New?Guinea),文章提出了對知識和符號研究的新方法。同時他也和人類學家妻子烏尼·維坎(Unni?Wikan)在中東的阿曼進行田野調查,于1983年將調查結果整理成冊,書名為《蘇哈爾:一個阿曼城鎮的文化和社會》(Sohar:culture?and?society?in?an?Omani?town)。
1985年,巴特得到挪威政府授予的國家獎學金。1989至1996年,巴特在美國艾莫利大學任職,1997至2008年又在波士頓大學任職。他們決定在巴厘島開始民族學課題研究。1993年出版《巴厘島人的世界》(Balinese?worlds)。到此時,巴特和妻子都認為“我們在田野調查方面已經盡心盡力了,做好了自己的本分”。后來他又在不丹進行調查研究。
巴特是挪威科學與文學學院的成員,由于他在學術界的極大影響力,1997年被美國藝術與科學學院評為“國外名譽成員”。巴特對人類學理論的貢獻,主要表現在對巴基斯坦北部斯瓦特山谷的政治進程的研究,在這里他提出了人際關系心理分析理論;同時,在蘇丹達爾富爾地區所做的微觀經濟進程和領導力方面的研究,使他在人類學界名聲大噪。其中,達爾富爾的研究已被奉為經濟人類學所做的形式分析的典型案例。在他長期的職業生涯中,他在巴厘島、新幾內亞和幾個中亞國家所做的實地調查,涉及范圍廣泛,受到學界的稱贊和表揚。
巴特的著作在20世紀末之前的中國大陸人類學界幾乎沒有人知道,目前所看到的只有高崇翻譯的《族群與邊界·序言》[3],此文一經發表,便成為各路學者競相參考的學術文章,也是有關族群問題研究中引用率最高的文章之一。這篇論文被認為在族群研究上提出了開創性見解。巴特在此文中給族群概念作了界定,對族群的邊界、族群認同、族群互動以及族群之間的互相依賴、認同變化的因素、文化邊界的維持、文化聯系和變遷,乃至族群關系調整中的變異、族群和文化進化、族群分層、少數民族、流民和邊緣的組織化特點等有關族群的問題做了充分的論述。
200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巴特的另一本著作《斯瓦特巴坦人的政治過程:一個社會人類學研究的范例》,也在政治人類學研究界產生了較大的影響。這本書的出版,也為我們了解巴基斯坦、阿富汗斯瓦特河谷流域的族群及其政治組織的演變、政治聯盟的構建、宗教領袖的角色、人們的生活方式以及交往情感等問題提供了非常客觀的民族志描述。正如作者在2003年初給該書中文版寫的序言中所說的:“政治聯盟的內在動因既非來自原有的政治體系,也非來自相互對立的政治意識。這些都是當代阿富汗政治聯盟過程中反復出現的特征。?在那里各種派別經常變節,昨天的敵人今天可以自由地加入新盟,根本不在乎最近參與過的聯盟是共產主義性質的、民族主義性質的、原教旨主義性質的等等。所以,在斯瓦特地區民族之基礎上提出的生成模型在五十年后的今天仍然能用來說明,甚至預測阿富汗政治的內部動因。”“斯瓦特地區的研究還能幫助我們理解今天的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西北部地區穆斯林原教旨主義者作為一種政治勢力所起的作用。簡單地說,對伊斯蘭的神圣與權威的遵從是最基本的和有價值的思想——這一點在很長時間以來和在很多地區都是這樣的。但是這些思想怎樣與政治發生關聯則取決于各地方首領之間競爭的內在動因。僅從當今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浪潮在中東地區的影響來尋求解釋是不夠的,我們需要理解各不同的地方行為者是如何利用宗教思想及其他資源來建立自己的政治地位的。”[4]
《族群與邊界》是巴特主編的一本論文集,1969年出版。在此書中,巴特及其他學者把族群互動作為討論的中心。族群認同不是獨立的,而是人們持續的歸屬和自我歸屬的產物。族群認同的形成貫穿于吸納和排斥的關系過程中。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巴特強調社會人類學建立在個人層次上的相互作用的觀點,有代替社會結構層次上的嫌疑。
本書的作者們提出并實踐了族群研究的一種新方法,即通過不同人類群體的持續的協商和接觸來解決邊界問題。巴特認為這些群體在文化上并不是間斷的隔離物種。他們試圖舍棄把文化作為有限實體和族群性作為人類學原生主義者的重要觀點,代之以群體間相互接觸的觀點。因此,《族群與邊界》一書討論的重點就是族群認同的互聯性以及族群邊界和文化認同問題。巴特強調指出:族群并非是在共同文化基礎上形成的群體,而是在文化差異基礎上的群體的建構過程。絕對的民族區別不在于流動性、接觸或信息交流的缺乏,但確實包含了合并和排斥的社會過程。也正因為如此,雖然在個人生命歷程里,人們的社會參與度和身份不斷發生變化,但仍有一些被孤立的群體還能夠生存下來。同時,巴特還進一步強調,即使當不同群體的個體跨越邊界或同多個群體的成員產生認同,民族標簽也將會經常存在。
這本文集的出版,開啟了人類學關于族群、族群性、族群認同等問題的廣泛討論,直至當今。
在這本書的“導言”中,巴特通過族群邊界的概念,來討論族群的范圍及界定范圍的基礎,同時對族群進行了定義。他認為族群包括:其人口在生物學意義上的延續性、共享的文化與價值、構成一個聯系與互動的范圍、擁有自我認定和他者認定的成員資格。同樣在這篇有著深遠影響力的導言里,他代表其他作者宣稱,族群是由它本身組成成員認定的范疇,形成族群最主要的是它的邊界,而不是語言、文化、血統等內涵。一個族群的邊界,不一定指的是地理的邊界,而是其社會的邊界。在生態型資源競爭中,一個人群強調特定的文化特征,來限定我群的邊界以排除他人。因此,巴特及其他作者對族群研究的貢獻,不只是集主觀論之大成,更重要的貢獻在于他們強調族群邊界的研究,開啟了族群研究新的里程碑。從族群邊界論的角度和觀點審視族群的特征,客觀特征論的弱點就顯得更加明顯;主觀論者認為,客觀的文化特征最多只能表現一個族群的一般性內涵,卻無法解釋族群邊界的問題,進而言之,假如無法探討族群的邊界問題,相應地也就無法討論族群認同變遷的問題,族群認同的變遷也就缺乏說服力和解釋力。當然,族群的主觀認同說,也并不排斥作為體質和文化的特征,它們盡管不是劃分族群的客觀標準,但也是人們主觀上劃分族群的工具。巴特及其他主觀論者的觀點一經發表,便引起了20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有關工具論與根基論的學術爭論。
除巴特那篇精彩“導言”外,本書還收錄了七篇論文,以下加以簡要介紹。
哈拉爾德·埃德黑姆的《當族群身份成為社會污名》,主要討論的是居住在挪威北部西芬馬克的峽灣與水道的挪威人和海岸拉普人(Norwegian-Lappish)雜居區的族群與族群關系,作者對受到污名化的拉普人的社會適應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觀察和分析。
貢納爾·哈蘭的《民族過程中的經濟決定因素》,描述和分析了西部蘇丹富爾人(Fur)和巴加拉人(Baggara)這兩個重要族群間的邊界維持過程。在討論中,作者充分運用了在西部達爾富爾地區的低洼旱谷地帶進行為期一年的田野調查中收集到的有價值的資料,重點討論了族群身份的性質和認同變遷中的決定性因素。這些討論為我們了解當今蘇丹國內的分化具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
簡-彼得·布洛姆的《族群與文化的分化》,討論了挪威的族群關系和族群邊界問題。通過對挪威族群社會的研究,作者得出結論認為,族群邊界并不依賴于形式層面上的文化差異,而是要依賴于處在更根本層面的文化,即有關于互補身份的差異性特定法制化,這些互補身份把一個族群分化成若干個由各自所認可的獨特起源來支撐的參照群體。
卡爾·埃里克·克努森的《分化與融合——埃塞俄比亞南部的族群關系面面觀》,介紹了埃塞俄比亞南部有關族群和民族動態的民族志資料。由于在這個地區族群間的關系模式具有很大的差異(或者說“具有很高的異質性”),作者簡要概述了埃塞俄比亞加拉高原兩個不同地區的情況。通過對照和比較兩種不同類型的族群邊界和維持邊界的方式,來討論邊界動態的各個方面,從而對族群性問題的普遍性進行討論。
亨寧·西弗茨的《墨西哥南部的族群穩定與邊界動態》,討論了墨西哥南部恰帕斯高地各族群的異源性特征。作者認為,從文化的角度看,不同的族群在相同的大致區域里互相接觸,形成了一個綜合的社會實體,這一實體的成員在某些生活領域,尤其在商業交易領域里不斷地相互影響。作者面對的是一個典型的“多族群社會”,它是以構成單位之間的經濟專門化和共生的相互依賴性為基礎的。族群類別代表之間的互動似乎是以廣義身份的分化為出發點的,文化的差異性被過分地傳播。可以說,原則上跨類別的交易和合伙人與同一族群的人一起參與的交易有所不同。因此,這種多元性社會表現出族群裂變與經濟的相互依賴相結合的特點。
弗雷德里克·巴特的《帕坦人的認同與維持》,簡潔地概括了帕坦族群的概貌以及它的分布。認為帕坦人要自我認同,同時還要得到他人的認同,與根據截然不同的原則構建起來的各階層的成員一樣,帕坦人在各種各樣的組織形式下生活著并維持著認同。帕坦認同的傳統模式是將群體建立在確定條件下的切實可行的生活方式基礎之上。只有這樣,帕坦人的分布和帕坦社會形式才可以被理解。這種體系曾是最成功的,并且在貧困地區的無政府狀態下具有自我維持的特點。在這些條件下,帕坦人開始出現人口過剩,他們不斷向外擴張:把帕坦領土向北部、東北部擴張,最近又向西北部擴張。同時,通過相對穩定的族群邊界,大規模的人口向東向南遷移。
卡爾·伊西科維齊的《老撾境內的鄰居們》,是作者通過1936年、1938年、1963年、1964年在老撾做過的多次短期的田野調查材料,尤其是在對老撾研究相對比較貧乏的一些材料進行分析后寫出來的一篇文章。作者認為,只要一個群體希望提高它的地位并注重自己的生活方式,它就面臨著鄰居的問題——相互毗鄰的不同族群之間的關系。研究者不再對單一族群的獨立社會進行研究,而是轉向相互為鄰的多族群的研究。這種研究,與利奇的著作《緬甸高地諸政治體系》中的觀點相當一致。毗鄰的民族往往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社會結構和文化,他們之間的相互適應問題是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隨著西方文明通過殖民地化和工業化等方式對傳統多族群社會的影響,這些問題也越來越多。不斷產生的新關系與新中心在許多個案中都造成了尖銳的沖突。在許多地方,他們也導致了有影響力的民族主義運動。在適當的時候,借助學校和其他媒體,這些運動導致了同化和統一性。
《族群與邊界》盡管收錄的論文所涉及的田野點包括亞洲、非洲、歐洲和美洲的族群社會。除“導言”之外,本書中其他人的論文尚未引起國內學者的廣泛關注。今天,當我國的民族學、人類學與社會學界仍然在有關族群、族群性、族群關系、族群邊界與族群認同等方面不斷進行討論的時候,我們將全部文集譯成中文出版,旨在使我國學者能夠全面了解和把握巴特及其他學者的觀點,希望我們的工作能對學術界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