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節
在藝術史上有過許多這類的逸話:人們從一些事理的微小的裂縫中發現了可以亂真的贗品。傳說,宋代名畫《清明上河圖》,在明代曾經被人假冒過,假冒是到了維妙維肖的地步的。但是,贗品的《清明上河圖》,里面有一只麻雀竟然跨了兩行屋瓦,真品是決不致有此敗筆的。僅僅是由于這一點兒微小的破綻,贗品就給一個眼睛銳利的人看出來了。在歐洲,也有一個藝術掌故和這傳說相映成趣。若干年前,西德有人借口一座古老的教堂行將傾倒,把它封閉起來,在里面繪上假冒的古代壁畫,然后偽稱那是十二世紀一個著名畫家的作品,借以聳人聽聞,招搖騙錢。壁畫也著實假冒得維妙維肖。但是,那里面描繪古代村鎮的生活,家禽中竟出現了吐綬雞,而吐綬雞,原是十五世紀末哥倫布到達美洲以后,它才和煙草、馬鈴薯、番茄、玉蜀黍、可可、番薯、橡膠、金雞納霜等物一樣,傳入歐亞等洲的。在那個教堂里,一幅幅假冒的古畫都達到了亂真的程度;但是,僅僅是由于出現了吐綬雞,存在著這點事理上的小裂縫,“十二世紀的古畫”之說,立刻就被某些明眼人看出破綻來了。
沒有細節的真實,就不能給人以高度的真實感。這一類例子,我們是可以舉出許許多多的。
在劇場里看戲,我們許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驗,當情節十分合情合理、細致感人的時候,隨著人物對話的進行,我們也仿佛走進了一個真實生活的境界。但是,如果舞臺上人物的對話,忽而有一兩句是顯然背離生活的邏輯,令人完全不能置信的時候,我們就會猛然驚覺,意識到“這不過是在做戲”罷了。有一些表現古人生活的戲劇,當古人突然說出一句現代人才有的口語的時候,有時臺下會突然爆發一陣不能自已的笑聲。這不是人們在欣賞戲劇時獲得了美感,或者被舞臺上人物的噱頭激發出來的笑聲,而是由于大家發覺了事理上的裂縫!這情形,使人想到,卓越的藝術才能夠把人引進一個忘我的境界,而蹩腳的、有破綻的藝術卻沒有這種魅力。后者,由于到處存在著那些事理上的裂縫,存在著那些不真實的細節,人們是沒法走進藝術欣賞的忘我境界中去的。
不論是戲劇、小說,我們在欣賞時都有這樣的狀況。那些能夠支配人們的喜怒哀樂的杰作,不管它整個故事是怎樣出自虛構(概括生活素材的藝術虛構),然而卻充滿了合情合理的細節上的真實。這樣的作品,只要它所體現的思想是能夠使人產生共鳴的,它們往往有很大的藝術力量。一切卓越的作品,如果把那些繪聲繪影、栩栩傳神的細節抽掉,使它們僅僅存下一個故事的梗概,它們的魅力也就消失了。正是這許多真實的細節使那些作品形象飽滿,并且光芒四射的。
一幅畫,從遠到近,畫了許多鳥,極遠處的鳥,只要像個人字倒過來似的,描上兩筆,也就算是只鳥了,然而極近處的那一兩只鳥,卻必須畫得異常真實生動。而且,說也奇怪,要是近處這只鳥畫得像了,似乎畫幅上整群鳥都活了起來;如果這只鳥畫得走了樣呢,那整群鳥也就很不真實了。越具體的所在,就要求越高度的細節上的真實。有好些作品,就是在“最近處一兩只鳥”上功夫不足,而致敗壞了全局,使人對畫面所描繪的事物,覺得虛假和模糊,或者只有平面感覺,而缺乏立體感了。
藝術創作上的虛構,要求的是在概括大量生活素材基礎上的虛構;而表現細節上的真實,又要求作者具有極其豐富的感性的知識。講來講去,沒有一件是能夠離開生活體驗和廣泛知識的。何以世間有許多卓越的異常年輕的詩人,卻很少年輕的戲劇家和小說家?這當然是相對而言,但這種現象的存在,我想也可以從這里聯帶獲得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