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州城頭，天色昏沉。

公主沅已在城中安頓妥當，與烏蘭族約定的談判之日轉眼即至。

那日天色灰蒙，云層低垂，似要落雨。越青斜倚馬車窗邊，望著外頭陰沉的天，忽而譏誚一笑：“明明不是人，偏要學人坐馬車，裝模作樣。“

青龍閉目養神，聞言也不惱：“人族從茹毛飲血到如今車馬如龍，母神若見，當感欣慰。“

“母神欣不欣慰我不知道，“越青挑眉，眼中閃過一絲玩味，“倒是你，對那位公主的心思，藏都藏不住。“

青龍終于睜眼，唇角微揚：“莫要用'垂涎'這般粗鄙之詞。“他望向遠處陀州城墻的輪廓，輕聲道，“該說是......愛慕。“

車轍碾過塵土，向著城池緩緩駛去。天邊悶雷滾動，一場暴雨將至。

溪水潺潺，映著越青猩紅的衣袂。她蹲下身，指尖劃過冰涼的水流。

“你看這水，“她忽然開口，“千回百轉，終究要歸海。“抬起濕潤的指尖，“就像凡人躲不過孟婆湯——我不在黃泉，他們就斷不了情絲么？“

青龍倚著枯樹，玄甲映著天光：“與我有何干系？“

越青甩落水珠，紅衣在風中翻卷。她望向陀州城方向——那里有位公主，正等著他們去談判。結局如何，越青不敢想，但她想試一下，想盡自己最后的綿力來保全母神留下的一切。

云翊整肅衣冠，前往拜見公主沅。

晨光斜照，公主身著朝服立于殿前。云翊遠遠望見她頭頂金芒流轉——此乃真龍天子之氣。他心頭微震，疾步上前：

“公主，烏蘭王已入城。“

“引至行宮相見。“公主聲音清冷，袖間玉佩輕響。

“諾，諸事已備。“云翊垂首應答，忽見公主頂上金光渙散，如煙絮四散。他心頭驟緊——青龍法力高深，此行兇險...

抬首間，卻見那襲紅衣迤邐而來。云翊眸光一暗：早該料到，她必會隨行。

“烏蘭王到——“

侍從的唱喝聲穿透殿宇。玄甲男子闊步而入，腰間彎刀未解，鐵靴踏地錚然作響。他下頜微揚，湛青面具下的眸光如刀鋒掃過殿內眾人。

“公主到——“

玉沅緩步而出，朝服上的金線鳳凰在燭火下熠熠生輝。她指尖掐著玉玨，廣袖垂落如云。

“公主，幸會。“烏蘭王抱拳，手甲相擊發出刺耳聲響。他刻意不行全禮，嘴角噙著似有若無的冷笑。

殿中侍從紛紛變色。玉沅廣袖一振：“看座。“聲音清冷似碎玉，卻在尾音處泄露一絲輕顫。

侍者搬來青銅獸首椅。烏蘭王徑自落座，鐵甲壓得木案吱呀作響：“不知今日...要如何談？“

玉沅不自覺地回首。云翊自陰影中踏出半步，玄色官服襯得面色愈發冷峻：“你想怎么談？“他指節按在劍格上，青筋隱現。

烏蘭王目光掃過云翊，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譏誚。這人竟還敢出現在他面前，當真可笑。不過無妨，有越青在手，他何須忌憚？

“本王誠意十足。“他指尖輕叩案幾，玄鐵護甲與檀木相擊，發出沉悶聲響，“只要公主下嫁，即刻退兵。“

玉沅指節泛白，面上卻不動聲色：“若以本宮一人可換天下太平...“她頓了頓，鳳眸微垂，“倒也不算虧本買賣。只是...“

“只是？“烏蘭王突然傾身向前，面具折射出冰冷光芒，“公主無需嫁妝。“他低沉一笑，鐵甲碰撞間站起身來，“若應允，今夜便隨本王啟程。“

殿內燭火忽明忽暗，照得他玄甲上的龍紋似要破甲而出。

“放肆！“云翊怒喝一聲，劍鞘重重砸向地面，青石磚頓時裂開蛛網般的紋路。

烏蘭王漫不經心地摩挲著面具，眼底泛起陰冷：“本王何處放肆了？“他忽然轉向公主，鐵甲碰撞間向前傾身：“還是說...公主的侍衛能做主？“

玉沅廣袖下的手指掐進掌心。她強迫自己露出淺笑：“王上莫急。“鎏金步搖紋絲不動，“本宮只是在想，用我一人換王上止戈...“她故意停頓，余光瞥見云翊繃緊的下頜線，“未免太虧。“

烏蘭王突然大笑，笑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他猛地拍案而起：“那公主想要什么？“

“請王上隨我回京。“玉沅抬眸，眼中金芒流轉，“做我駙馬，共治九州。“

殿內霎時死寂。烏蘭王的笑聲戛然而止，他俯身逼近，鎏金面具幾乎貼上公主的鼻尖：“然后...在洞房夜誅殺本王？“鐵甲縫隙間滲出森冷魔氣。

玉沅不退反進，發間鳳釵瓔珞相擊：“王上...不敢么？“

“呵。“烏蘭王突然直起身，玄色披風翻卷如烏云，“三日后，要么花轎臨門，要么鐵騎踏城。“他轉身時鐵靴碾碎地磚，卻在殿門處回頭：“對了，聽說公主愛民如子...“面具下露出森白牙齒，“本王會好好疼愛他們的。“

玉沅猛地扶住案幾。云翊急忙上前，卻見她掌心鮮血淋漓——竟是被自己的指甲生生刺破。

玉沅指間的琉璃盞突然迸裂，碎片混著鮮血墜地，在寂靜的大殿中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緩緩起身，朝服上的金鳳在燭火下振翅欲飛。額間龍紋隱隱浮現，那是金龍一族留在人間的印記。

“烏蘭王聽好。“她聲音不重，卻字字如金石相擊，“本宮與神州子民——“鎏金護甲劃過案幾，留下五道深深的刻痕，“共存亡。“

殿外驚雷炸響，暴雨驟然而至。雨水順著琉璃瓦當傾瀉而下，仿佛天公也在為這一刻作注。

烏蘭王面具下的瞳孔驟然收縮。他見過太多跪地求饒的君王，卻從未遇過這般寧折不彎的女子。玄鐵手套被捏得咯吱作響，最終化作一聲冷笑：

“三日后，希望公主的骨頭，還像現在這般硬。“

玄色披風在雨中翻卷如魔云，所過之處，青石地磚盡數龜裂。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雨幕深處，玉沅才松開緊握的拳頭——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傳令。“她對著暴雨昂首，“全軍備戰。“

殿內燭火搖曳，映著越青低垂的眉眼。她向前一步，紅衣如血，聲音卻輕似嘆息：“公主，我雖是王上侍女，卻有肺腑之言......“

玉沅目光掃過云瑯桓——他背身而立，身影僵硬如石。

“講。“

越青指尖輕撫腰間玉帶，語聲溫柔卻字字錐心：“您方才說，一人之幸換萬民之安，實乃大善。“她抬眼，眸中水光瀲滟，“古往今來，哪個太平盛世不是......“

玉沅長睫微顫。她確是動了惻隱之心——烏蘭鐵騎所過之處，那些孩童的哭聲夜夜入夢。

見公主動搖，越青乘勢再進一步：“王上并非殘暴之徒。若得公主這般仁心教化......“

“荒謬！“

云瑯桓突然轉身，劍穗在風中狂舞。他眼中似有雷霆翻涌：“千年前神州一統，靠的是鐵血征戰，而非獻祭女子！“

越青與他四目相對，終是閉目長嘆：“罷了。“她向玉沅最后行禮，裙擺如殘紅鋪地，“望公主三思——聯姻，亦是救世之道。“

雨聲漸急，殿內只余玉沅一人獨立。她望著掌心未干的血跡，忽然想起師尊當年在昆侖之巔的詰問：“沅兒，帝王之道，當硬如玄鐵，還是柔若春水？“

馬車碾過碎石，顛簸中，越青忽然笑出聲來。

烏蘭王玄甲下的肌肉繃緊：“你笑什么？“鎏金面具折射著陰冷的光，“不是說她定會應允？“

越青的笑聲愈發清脆，在車廂里回蕩，直到她彎下腰去，發髻散亂。烏蘭王猛地掐住她脖頸，鐵甲陷入雪膚：“云瑯桓今日可曾看你一眼？“

越青不掙扎，反而覆上他的手背，帶著他收緊五指。烏蘭王瞳孔驟縮，一把扯開她：“想死？你的命只能由本王取！“

她被甩在車壁上，額角磕出血線。殷紅順著眉骨滑落，她卻笑得愈發艷麗：“公主說要與子民共存亡......多像當年的我啊。“指尖蘸血，在車轅畫出一道殘虹，“以為犧牲能換太平，可最后——“

“最后露出妖孽本性。“烏蘭王冷笑打斷，鐵甲上龍紋猙獰，“你本就是惡毒之物。“

車外忽起驚雷，照亮越青染血的面容。她望著指間猩紅，輕聲道：“是啊......所以這次，我要看著他們，一個個比我更早絕望。“

血珠墜地，在顛簸中綻開一朵朵暗花。

車窗被猛地推開，冷風裹著沙塵灌進來。越青瞇起眼，遠處的殘陽像極了那年烏蘭諾王帳前的篝火。

（回憶畫面閃現）

烏蘭諾捧著金冠單膝跪地，草原的夜風掀起他額前碎發：“待我稱王，定廢除奴役制。“

她腕上鐐銬脫落時濺起的火星，三年苦役換來的詔書上，朱砂印如血。

“他愛過吧......“越青指尖劃過窗框積灰，“但王位更香。“突然低笑出聲，“我竟真信他會收兵。“

（記憶碎片突刺）

銀針寒光沒入脊椎時，烏蘭諾瞪大的瞳孔里映著她冷漠的臉；

血色漫過王庭玉階，她赤瞳如妖，卻繞過了搖籃里熟睡的嬰孩；

“現在的烏蘭王...“她忽然轉頭，盯著車廂陰影處，“該是那孩子？“

烏蘭王的鐵甲發出刺耳摩擦聲。越青卻已轉回窗外，任狂風將未盡之語撕碎。現實與回憶在沙塵中交織，展現越青扭曲的愛恨與未泯的一絲人性。

車廂內突然陷入沉寂，只有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響。

越青忽然側首，紅唇勾起一抹譏誚：“你把真正的烏蘭王......吃了？“

青龍摩挲著鎏金面具邊緣，嗤笑一聲：“凡人的肉，酸。“

“那你殺她兄長時，不是說留了烏蘭公主在身邊？“越青指尖纏繞著一縷發絲，“那位啞巴丫頭？“

“待她不薄。“青龍聳聳肩，玄甲發出沉悶碰撞聲，“這些年給她物色了多少青年才俊——“他忽然湊近，面具下的眼睛閃著玩味的光，“可她偏要嫁我。“

越青冷笑：“始亂終棄的混賬。“

“這話不公。“青龍向后靠去，陰影吞沒他半邊身子，“我心里裝著誰，你清楚。至于烏蘭公主......“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碰都沒碰過。“

“裝什么君子？“越青突然扯開衣領，露出鎖骨處一道猙獰疤痕，“這不是你留下的？“

青龍眸光一暗：“若不是為了你的仙力......“他猛地掐住她下巴，“就算你脫光了躺在面前，我也嫌臟了眼。“

越青突然大笑，笑聲里帶著幾分凄厲：“早告訴你真相，你或許就不會留我了。“

“早說？“青龍松開手，聲音突然輕下來，“說你是個沒靈力的大妖......誰會信？“

車外忽起驚雷，照亮越青蒼白的臉。她輕輕拉好衣襟，轉頭望向漆黑的窗外。雨滴開始敲打車廂，像極了那年烏蘭諾死時，王帳外的箭雨聲。

馬車駛入莫城時，檐角銅鈴正響到第七聲。

青龍踹開金絲楠木案：“彈曲。“玄鐵護甲叩著案面，“跳舞。“

越青望著窗外飄雪，忽而輕笑。她伸手，素白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淡金色的鎖靈紋：“拿琴來。“

（琴聲起）

第一個泛音驚起梁上棲雀

第二個揉弦震落燈花三朵

到“寒水空流“時，窗外雪片懸停在半空

青龍突然發現她指腹沒有繭——當年九重天上，這雙手撥弄云霞時，可是連西王母都要贊嘆的。如今卻......

琴聲戛然而止。越青按弦的指尖滲出血珠，在焦尾琴上洇出紅梅。

“繼續。“青龍聲音發緊。

越青抬頭，眸中映著滿城風雪：“烏蘭諾死的那晚，也下著這樣的雪。“她忽然將琴推入炭盆，“你聽，像不像脊柱被銀針穿透的聲音？“

火舌竄起的剎那，青龍看見她腕間鎖靈紋閃過金光，青龍俯身時，聞到她發間有黃泉彼岸花的腐朽香氣。

“彼岸花......“他指尖觸到她冰涼的脖頸，突然發現鎖靈紋正在褪色——那是修為散盡的征兆。

越青蒼白的唇動了動：“黃泉的靈氣......養著那些......孤魂......“她忽然咳出一瓣枯萎的紅花，“我分給他們了......“

青龍手臂一僵。他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株天地間最后的神裔，正在自行了斷靈根。

昆侖山巔的霞光一年比一年黯淡；他玄甲下的鱗片開始不受控制地浮現；唯有靠近她時，才能嗅到一絲久違的瓊花香氣。

“你明明可以......“青龍聲音嘶啞，妖瞳在黑暗中泛起青光。

越青忽然抬手撫上他猙獰的角：“青龍......“她笑得像個真正的神女，“你永遠......回不了云海宮了，母神她已經離開十萬年了......“

窗外雪落無聲。青龍抱緊懷中逐漸透明的身軀，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這千年執念，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困獸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