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瑯桓在補靈洞中猛然睜眼，額間神紋忽明忽暗。恢復的記憶如滔天巨浪，將這位上古神尊的理智沖擊得支離破碎。
他顫抖著撫過青棠的靈位，三百年光陰，連尸骨都化盡了。幾萬年來，越青的心從未真正屬于過他。唯有對這個孩子...云瑯桓的指尖在靈位上留下一道血痕。
誅仙臺的罡風割裂了他的衣袍。當年八十一道天雷真火中，他緊緊抱住那個渾身是血的身影時，就已然明了——什么天君神位，什么長生大道，都比不上碧海青天閣里，她偷偷吸他靈力時狡黠的笑。
“塵滿面...鬢如霜...“云瑯桓輕撫琴弦，每一個音符都裹挾著萬年相思。琴聲穿透三十三天，驚得瑤池金蓮紛紛合攏。曲調一轉，竟是當年越青在閣中常哼的小調。
一滴金淚墜在琴弦上，奏出最凄厲的一個音。云瑯桓忽然按住震顫的琴弦，抬眸望向人間方向——那里，一縷熟悉的彼岸花香正混在風里，若隱若現。
琴聲戛然而止，云瑯桓猛地按住震顫的琴弦。胸口翻涌的痛楚讓他再也無法靜坐，金紋廣袖一揮，整個人已踏碎虛空，直墜人間。
誅仙臺的罡風還在他衣袍上殘留著割痕，轉眼已站在萬麗城最高的鐘樓上。夜風裹挾著人間煙火氣撲面而來——酒肆的喧鬧，孩童的嬉笑，還有...若有若無的彼岸花香。
他循著香氣走去，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烙下金色蓮印。路過茶樓時，聽見說書人正在講：“話說那魔尊重臨人間，與烏蘭王...“
云瑯桓的腳步猛地頓住。抬頭望去，遠處烏蘭王宮的輪廓在月色中若隱若現，宮墻上巡邏的傀儡士兵眼中泛著詭異的青光。
云瑯桓將酒盞重重擲在桌上，琥珀色的酒液濺在袖口金紋上。連飲三日，這號稱“仙人醉“的烈酒卻澆不滅心頭灼痛。
“不夠烈。“他沙啞道，隨手拋下一袋金珠。
店小二戰戰兢兢湊近：“客官，最烈的'斷腸燒'只在莫城有售...“聲音越來越低，“只是如今那兒...“
“莫城？“云瑯桓眸光一凜，袖中手指掐訣，果然感知到一縷熟悉的魔氣——正是從北方傳來。他霍然起身，腰間玉佩撞在桌角，“咔嚓“一聲裂開道金紋。
店外忽然狂風大作，茶幡被卷上高空。等小二再睜眼時，桌前哪還有人影？只剩半杯殘酒在桌面震顫，映出天邊一道流星般墜向北方的金光。
云瑯桓踉蹌著走在通往莫城的官道上，金紋玉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灰白長袍被酒漬浸染得斑駁陸離。這位往日威儀凜然的上神，此刻卻像個醉酒的浪人，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在莫城等我...呵呵...“他仰頭飲盡葫蘆里最后一口酒，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那把火。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青龍說這話時，龍尾正纏在越青腰間，而她臉上那個刺目的“侍“字烙印...
“啪！“酒葫蘆被捏得粉碎。云瑯桓突然停住腳步，前方城墻上“莫城“兩個血字赫然在目。守城的傀儡士兵眼中泛著青光，正是青龍的手筆。
陀州城頭殘陽如血，斷戟斜插在焦黑的城墻縫隙里。玉沅公主提著素紗裙裾，踏過青石板路上干涸的血跡。昔日繁華的街市如今只剩半截坊門在風中吱呀作響，炊煙斷絕處，幾只瘦鴉啄食著墻根下的苔蘚。
她忽然駐足，望著城隍廟前那株燒焦的老槐——十年前隨父君犒軍時，樹蔭下還有小販叫賣冰糖脆李。如今枯枝刺破暮色，像把利劍捅進她心口。父君纏綿病榻時總念叨：“沅兒，為父對不起陀州百姓......“
三載寒暑，叛軍的赤旗始終在陀州郊野明滅不定。這太蹊蹺了。昨日軍報還說叛軍已破南麓三關，今日卻能容她只帶十二親衛入城？玉沅摩挲著腰間玉玨，這是放棄清修時師尊所贈：“紅塵劫火，最灼道心。“
“殿下！“副將突然指著城外。但見血色霞光里，一隊玄甲騎兵踏著焦土而來，為首者高舉的卻不是戰旗，而是系著白綾的竹節杖——正是叛軍使節的信物。
瓦礫堆中鉆出個蓬頭稚子，捧著破碗追在公主儀仗后頭。玉沅解下繡金斗篷裹住孩子，觸到他肋骨如琴弦般硌手。文士們總愛寫“山河破碎風飄絮“，可誰見過母親用簪子刮樹皮熬湯的模樣？
“備轎。“她將孩子交給老嬤嬤，忽然想起離山那日，紫陽觀的白玉蘭正開到第七重花瓣。師尊說七乃劫數，如今這場百年烽煙，也該到勘破的時候了。
暮色沉沉，殘陽將陀州城染成血色。街角一家酒肆前，掌柜正將一位白衣公子推出門外，滿臉愁容：“公子，您已喝了半月，再這般下去，身子骨怎么受得住？回去吧……回家去吧……“
那公子踉蹌幾步，跌坐在泥濘的街道上，衣袍早已污濁不堪，卻仍攥著酒壺不放。他仰頭灌了一口，忽而低笑，笑聲里盡是癲狂與凄楚：“死？我怕什么死？家？呵……我哪還有家？“他猛地抬手，指向蒼天，“這天下都是我的！可我要這天下做什么？我連一個家都沒有！“
玉沅公主本欲繞行，聞言卻腳步一頓。她望著那落魄公子，心中不由一顫——莫非又是戰火摧折的可憐人？她輕嘆一聲，示意左右：“扶他起來。“
侍從上前攙扶，那公子卻掙扎著，醉眼朦朧間，竟似哭似笑：“我沒有家……我把兒子殺了，把妻子休了……我活該孤家寡人，活該無人疼惜……“
玉沅心頭一震，指尖微微收緊。她原以為他是戰亂流離之人，卻不料竟是自毀家門。可即便如此，他眼底的絕望與瘋癲，仍讓她無法視而不見。
“帶他回去，“她低聲吩咐，“給他一碗醒酒湯，再尋個大夫瞧瞧。“
侍從遲疑：“殿下，此人言語瘋癲，恐有危險……“
玉沅搖頭，目光落在那人顫抖的手指上——那并非武人的手，而是一雙執筆撫琴的修長指節，只是如今沾滿酒漬與塵土。
“帶他回去，“她重復道，聲音輕卻堅定，“醉者之言，未必盡是真話。即便句句屬實……這亂世之中，誰又不是滿身傷痕？“
夜風掠過，卷起街角的枯葉。那公子仍在喃喃自語，而玉沅已轉身離去，只留下一道清冷背影，漸漸沒入陀州深沉的暮色里。
夜雨初歇，燭影搖紅。云瑯桓睜開眼時，額角仍隱隱作痛。屋內熏香淡雅，錦被柔軟，顯然不是酒肆那等粗陋之地。他蹙眉，忽覺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四目相對，兩人俱是一怔。
眼前的女子一襲素衣，眉目如畫，眸中似含秋水，卻又隱隱透著幾分威儀。云瑯桓心頭一跳，立刻認出她腰間懸著的藍田玉佩——蓬萊山藍家的信物。而她周身縈繞的淡淡龍氣，更昭示著她的身份。
他猛地起身，動作太快，險些帶翻床邊的醒酒湯碗。玉沅下意識伸手去扶，指尖剛觸到他衣袖，云瑯桓已后退半步，從袖中取出一袋銀錢放在案上。
“叨擾了。“他嗓音微啞，卻已不見醉意，“在下這就告辭。“
玉沅望著他，一時無言。方才醉倒在街頭的落魄公子，此刻竟如換了個人——眉目清朗，身姿挺拔，一襲素白長衫雖染塵漬，卻掩不住那股出塵之氣，恍若謫仙臨世。
“公子且慢，“她輕聲道，“夜已深了，城外叛軍游騎未退，此時出門恐有危險。“
云瑯桓腳步一頓，側首看她。燭光下，少女眸中擔憂不似作偽。他忽然想起酒醉時似乎說了許多胡話，耳根不由一熱。
“在下云瑯桓。“他忽然拱手，“多謝姑娘收留。“
窗外，更鼓聲遙遙傳來。雨后的月光穿過窗欞，在地上投下交錯的光影。兩人隔著一盞將熄的燭火，誰都沒有再說話。
夜風穿堂而過，燭火猛地搖曳。
燭火輕晃，映得云瑯桓眉目如畫。他站在那里，白衣勝雪，卻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一具空殼。
玉沅公主從未見過這樣矛盾的人——明明生得如此完美，仿佛上天精心雕琢的玉像，可那雙眼睛里，卻盛著比陀州城外的焦土還要荒涼的死寂。
她本不該多問。修道之人，最忌牽扯紅塵因果。可看著他，她竟鬼使神差地開口：“公子可是遇到了難處？“
“沒有。“云瑯桓答得極快，像是早已演練過千百遍。
玉沅沒有拆穿他的謊言，只是輕聲道：“你昏睡時，一直在說……自己沒有家了。“
這句話像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刺進云瑯桓的心口。他的手指微微蜷縮，指節泛白，仿佛在極力克制著什么。半晌，他才低低地笑了一聲：“是啊，活著……有什么意思？“
玉沅凝視著他，忽然話鋒一轉：“你只是失去了妻兒，便覺得生無可戀。那如果——“她抬手指向窗外，“整個神州都將傾覆，人間化為煉獄呢？“
云瑯桓猛地抬頭：“你……“
“我父皇病重，我卻不能侍奉榻前。“玉沅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如鐵，“烏蘭族十萬鐵騎就在城外，而我，必須帶著這些將士死守陀州。“她直視著他的眼睛，“公子覺得，我做的這些，可有意義？“
屋內一時靜極。
云瑯桓怔怔地望著她，忽然發現這個看似柔弱的公主，眼中竟燃著一簇他從未見過的火焰——那是不屬于修道之人的執念，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孤勇。
他忽然想起自己醉酒時說的那些話，想起妻子離去時失望的眼神，想起兒子冰冷的尸體……他曾以為，這世上再沒有什么值得他留戀。
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子，背負著比他沉重千百倍的擔子，卻依然挺直脊背，不肯倒下。
“……有意義。“許久，云瑯桓終于開口，嗓音沙啞，“當然有意義。“
玉沅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帶著幾分苦澀，幾分釋然：“既如此，公子又何必急著尋死？“
夜風穿堂而過，吹動兩人的衣袂。云瑯桓望著她，忽然覺得，這滿目瘡痍的人間，似乎還有那么一絲……值得期待的光亮。
夜風卷著硝煙味掠過庭院，云瑯桓的白衣在風中獵獵作響。他背對著玉沅，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風吹散：“我只是...不想再理會這人間了。“
玉沅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輕笑一聲：“誰想理會呢？“她緩步上前，繡鞋踏過青石板上未干的雨漬，“誰不想今朝有酒今朝醉？誰不想守著心愛之人白頭偕老？“
云瑯桓的指尖微微顫抖。那些破碎的記憶又涌上來——越青最后看他的眼神，孩子冰涼的小手...
“但總要有人站在深淵之前。“玉沅的聲音突然逼近，她已來到他身后三尺之處，“用血肉之軀，為身后的人換一線生機。“
“這些道理我豈會不懂！“云瑯桓猛地轉身，眼中血絲密布，“可我的家...是我親手...“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喉結滾動了幾下，突然甩袖就要離去：“我不是什么圣人。告辭。“
“站住！“
玉沅的喝止聲讓他腳步一頓。夜霧中，少女的聲音清晰傳來：“既然不想活了，不如跟我上戰場。死在陣前，來世還能投個好胎。“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在云瑯桓心頭。他緩緩轉身，月光下玉沅的輪廓鍍著一層銀邊，明明是個修道之人，此刻卻像一柄出鞘的利劍。
“好。“他聽見自己說，“我與你同去。“
這個回答讓玉沅怔了怔。她本是想激他，卻不想他應得這般干脆。兩人隔著朦朧月色對視，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決絕——一個是心如死灰求死不得，一個是負重前行向死而生。
庭院里那株殘敗的海棠樹下，云瑯桓席地而坐。修長十指拂過琴弦，驚起三兩棲鴉。琴音如泣，在斷壁殘垣間回蕩，竟比那戰場上的號角更教人肝腸寸斷。
玉沅倚著斑駁的朱欄，指尖不自覺隨著韻律輕叩。她望著那個撫琴的背影——白衣勝雪，卻比滿城縞素更顯寂寥。琴聲里分明是李太白的《秋風詞》，可到了后半闕，卻不知怎的化進了李后主的亡國之音。
“好一句'夢里不知身是客'。“待最后一個泛音消散在晚風里，玉沅輕輕擊掌，“只是云公子這指法，倒像是要把琴弦揉進骨血里。“
云瑯桓垂眸，一片落葉恰落在焦尾琴的裂痕上。那是越青離去那日，他親手劈的。
“師父當年教我修道時，“玉沅忽然走到琴前，裙裾掃過琴穗，“說天下蒼生皆在修行。可如今...“她望向城外連營的烽火，“這滿目瘡痍，倒不知該如何渡了。“
“天命自有定數。“云瑯桓淡淡道。他怎會知道，所謂天命，竟是要越青魂飛魄散，要他與彼岸花永生相忘。若早知如此，他寧愿逆天而行，也不做這勞什子的應劫之人。
玉沅忽然俯身，指尖懸在琴弦上方三寸：“三日后與烏蘭王會盟，我要你撫這曲《廣陵散》。“
云瑯桓驀地抬頭。月光穿過海棠枝椏，在公主眉間投下細碎的光影。他突然明白為何神州氣數將盡，卻仍有萬千修士愿隨她赴死——這女子眼中跳動的，是足以焚盡亂世的火種。
“好。“他輕撥宮弦，金石之音震落一地殘花，“就讓這'天上人間'，再聽一回絕響。“
夜露漸重時，守城將士看見公主府邸上空，有青白兩道劍氣糾纏著直沖霄漢。一道如龍吟九淵，一道似鳳泣昆侖。而此刻的他們尚不知曉，這雙劍合璧之象，正是百年后《神州志》記載的“應劫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