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孟浩然:無限朝堂遠,近是自然最相親
- 亦詩 亦劍 亦飄零:唐詩絕響
- 花底淤青
- 2284字
- 2022-07-14 10:08:27
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有人梳理古代詩人的死因,歸納出八種奇異死法。
醉酒撈月淹死的李白,奔波中暑離世的蘇軾,被牛肉和酒撐死的杜甫,被皇帝下令就地正法的謝靈運,為自由而割喉自刎的李贄,飲“牽機藥”中毒的南唐后主李煜,吃仙丹虛脫的“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食魚引舊疾復發的孟浩然。
誰也想不到,那么惜春的田園詩人孟浩然,居然會死于一場魚宴。
開元二十八年,孟浩然的身上長了毒疽,病臥襄陽,遷延不愈。兩年里,經過多番醫治,就在疾病即將痊愈的時候,趕上好友王昌齡路過襄陽。舊友重逢,設宴對酒,秉燭夜談,聽說王昌齡被貶,這一回相遇只是機緣巧合,下一次見面,更不知何時何地了。一時間情難自禁,感慨萬千,都化作一場狂食,一番痛飲——這似乎是男人之間的浪漫。
可惜,沾惹魚鮮、酒水這樣的發物,大病復起,如狼似虎,一發不可收拾。
孟浩然就在這份浪漫中病逝了。
唐朝遠去,風雅遠去,才子佳人遠去,舌尖上的《春曉》,如孩提的甜夢初醒,自然真趣,巧奪天工。而今再顧“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倏忽間,多了幾分若即若離的清涼,哀婉垂蕩,似有命定終生的味道。
說孟浩然,跳不過“浩然”二字。當年他的父親自詡孟子后裔,給兒子取名孟子金句“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中的“浩然”。他恐怕沒想到,一盤魚草草地殺死了孟浩然,也了結了他對孟家小輩剛強宏大的期盼。
孟浩然從來都不是一個“大人物”,就算在百花齊放的大唐盛世,他也算不上主流詩人。
前四十年,大家都在入仕的路上奔波的時候,他還享受著滿山遍野的春意,一邊隱居鹿門山,一邊游樂山水。他就像一條船,漂流到哪兒,就停滯在哪兒,不爭水路,不修邊幅,偶爾遭遇暗礁,剮蹭也就剮蹭了,傷痕反而把他塑造成獨一無二的稀缺品。
如果你留心細察,就會發現這一葉輕舟擁有自己獨特的方向和航道。所謂“一葦以航”,踩著一根蘆葦草便能橫渡長江,像極了孟浩然的一生,很灑脫,很有生命力。
孟浩然的灑脫,是《送朱大入秦》的“游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君心如丹心,一路綻放,一路走向盛大圓滿,說不盡的風流恣肆。除了對朋友仗義贈劍、拱手千金以外,他喝酒時,也是不顧一切的。
曾經,韓朝宗邀請孟浩然一起去京城,順便在朝堂上向皇帝舉薦他。但孟浩然正在家中與老朋友聚餐,全然忘了此事。
有人怕他錯失良機,好心提醒:“君與韓公有期。”不承想,孟浩然一甩衣袖,醉醺醺道:“業已飲,遑恤他!”意思是,我已經喝上了,哪有閑工夫管他呀!如此堂而皇之地食言,惹怒了韓朝宗,一氣之下獨自進京,當然也不會舉薦他了。反觀孟浩然,“浩然不悔也”,不把仕途當回事,豈不灑脫?
孟浩然的生命力,是《同儲十二洛陽道中作》的“珠彈繁華子,金羈游俠人。酒酣白日暮,走馬入紅塵”。平生漂泊,酷愛山水,“我家南渡頭,慣習野人舟”便是他生長的自在。而后在“酒”與“塵”中顛倒虬屈的人生,也顯得肆無忌憚。生命之力如潮水一般洶涌而來,勢不可當,轟轟烈烈。
可見生之所旅,心之所往也。
然而,自由之下,波瀾四起,矛盾也相生相依。
他在《歲暮歸南山》中說“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表明自己曾有入仕之心,可惜君主瞧不上,抑或是過分的自謙,反生暗諷的意味。總之,皇帝聽了很不高興:“朕未曾棄人,自是卿不求進,奈何反有此作!”此話一出,孟浩然入仕之事,似乎也就無限擱淺了。
也罷,山水最妙。
樵人歸盡,暮鳥棲定。有人粉墨登場,寧愿換一場錦衣夜行,也有人得罪朝廷,只為成全旁人所不能及的“清詩風流”。誠然,擁有至真至美的生命,須如純凈無邪的泉眼,容不得雜質。“伴虎”不如看遠山生云,聽雨啼雷鼓。人間處處情,颯颯三兩雨,總有些風景、有些情懷是不曾改變的。他又與李白、王維等大詩人交好,怎怕無友酣飲?
重來,一切清逸。
李白曾說“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讓一眾追隨者都黯然失色;杜甫也思念:“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可見孟浩然有無懼寒意的勇氣,亦有奮力重生的能量。
用什么來慰藉這一顆壯逸之心呢?除了山,除了水,除了田園,除了醉酒,除了籬笆墻邊的竹菊、酣睡的雞豚……孟浩然,用余生作為答案。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回歸南山的孟浩然,唱出一首渾然灑落又歡快無比的《過故人莊》。他去鄉間朋友家做客,不管是“把酒話桑麻”的嘮家常,還是“還來就菊花”的重陽邀約,都愈發真率坦然,在靜悄悄中趨于統一,變得溫和養人。
他決意終身不仕,生活好像更自在、更快樂了。
過去,平步青云的夢一直交織在孟浩然的生活里。現在,他從未如此關注過自己,也從未如此嚴肅地審視自己與世間的關系。山水作為他生命的參與者,是否能夠成為歸宿?田園作為世人眼中的劣質選擇,是否就不該對它抱有樂觀和熱愛的態度?
不妨多一點思考,關乎自然萬物,也關乎我們自己。
孟浩然回頭一望,山一程,水一程,來時路,盡是山水的懷抱。而今歸處,為何不能將自己歸還給大自然?想想嚴寒冬日,聚在草舍,食一碗熱羹,暖了脾胃也暖了心,想想冬去春來,仲夏鳥啼,守一夜聞雨,浣了屋檐也浣凈滄桑的眸子。除此以外,又有哪里能容得下他逸興遄飛的性情和個性?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
世間最包容,唯有自然。
枕花而眠,蛙聲入夢,河鮮美酒牽走了他的魂,讓他從山間來,回山間去。在無人察覺的角落,一樹春花開得正好。
詩人小傳
孟浩然(689—740年),字浩然,號孟山人,襄州襄陽人,唐代山水田園派詩人,與王維并稱“王孟”。早年仕途困頓,隨后修道歸隱。在藝術上造詣極高,詩風清淡自然,被認為是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第一人,也是“興象”創作的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