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偶書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時近年關，異鄉客仆仆風塵如雁歸巢，是一種傳統。

回鄉的第一刻，多少人會想起詩人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等雪天凍地的日子一點點過去，游子重新出發，在離家的最后一刻，暗惜“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的融融春意。

家鄉天地清明、惠風和暢的春，最叫人眼饞，又最遙遠，我們一再錯過時節，總在辜負韶光。

于是年紀越長，越喜歡近處，越喜歡平淡不驚的人物，越喜歡賀知章這種“幸福詩人”。

和其他詩人的繁音苦重、勞心傷透相比，賀知章這可愛的老頭，簡直在蜜糖罐中泡了一輩子。他打小以詩文聞名，是浙江域內有史可查的第一位狀元郎，一生仕途平坦，五十年官場游刃，從無被貶經歷。

在百態游戲中，人更傾向于雙贏的結果，能做到的卻不多，賀知章算是極為幸運的。

不過，這些“幸福”和“幸運”僅來自旁觀者的感受。《莊子》中曾說“至樂無樂，至譽無譽”，意思是最高境界的快樂就是沒有快樂，最高境界的榮譽就是沒有榮譽。“沒有”，大概指的是感覺不到，或是一種“不以物喜”的無所謂。而賀知章本人覺得，風平浪靜的生活固然可喜，但不如春風如酒、索醉當歌的“狂態”來得自由。

莊子逍遙自在、在宥天下的幸福觀，一直是中國傳統幸福觀中浪漫主義的典型。賀知章在行為上也與其頗有相似，順應天時，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別出心裁，一邊拜在廟堂之下，高頌歌辭“昭昭有唐，天俾萬國”，一邊做人間醉客，“落花真好些，一醉一回顛”，難怪擔有“詩狂”的名號。

說到詩狂，最狂的詩人似乎是李白，但“狂”字為何給了賀知章？

因為他們是忘年交，晚年的賀老頭和小李白關系甚好，常一起飲酒言詩。先看賀知章，再看李白，就會發覺李白的許多舉止，譬如“千金散盡還復來”，仿佛是賀知章的翻刻。

天寶元年，八十多歲的賀知章已經辭官入道，在長安的道觀修身養性。

某一天，李白初來乍到，兩人一見如故，相邀去附近的酒樓暢談。匆忙間難免疏忽，等到要付酒錢時，賀知章才想起來自己兩袖清風，哪有銀兩？只見他順勢解下腰上佩戴的御賜金龜，拱手而出，交予酒家換酒。“金龜換酒”的典故由此而來，詩狂不愧是詩狂，享受生活的恣意讓今人都感到汗顏。

另外，在與李白的對飲中，賀知章初讀了《蜀道難》《烏夜啼》，心中大為震撼，直呼：“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這一“謫仙人”的雅號也流傳至今。后來，李白在追憶賀知章的《對酒憶賀監》中提及當年的景象：

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

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昔好杯中物，今為松下塵。

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

賀知章就是這樣惜緣，毫不吝嗇地賦予了李白流芳的美名，讓詩意變暖，日漸蒸騰起一片人間喜樂。這喜樂，是天地賜予的，也是賀知章自己創造的。

唐朝的詩人，似乎都赫赫有名，但他卻能以雍容瀟灑脫穎而出，不僅是詩人，也具圣賢之光。

他是詭詐朝堂的杏花春雨，氣清天明，就像一個亙古的破折號，從書院編撰《六典》《文纂》到禮部侍郎，再調任太子右庶子，開元二十六年，終為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人稱“賀監”。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里“何監”的人物原型，就是“賀監”賀知章。

順達的仕途也意味著在某種程度上，賀知章很受皇帝和其他人的敬愛。

的確，他八十多歲才從朝廷全身而退，榮獲皇太子和百官相送，唐玄宗還親自為他寫送別詩，果真羨煞旁人。其實，他的好性格早就于點滴中顯露了。

早年間，唐朝開元名相張說脾氣暴躁，與同僚關系不睦，看誰都不爽，唯獨覺得賀知章為人不錯，還舉薦他去麗正殿任職。

賀知章到底有什么樣的人格魅力，能夠把“老虎變貓”呢？再講一個故事。

在賀知章升遷至秘書監后，很久都沒有再升職了。當時的宰相是張九齡，等到張九齡罷相時，見到賀知章，十分不好意思地說：“我平時太忙了，沒顧及給你升官，實在是遺憾啊。”

虎落平陽，別人都忙不迭地落井下石，賀知章卻說：“您說哪里的話，我已經受到您不少照顧啦！”

張九齡自認為與他不熟，疑惑：“我哪有照顧到你？”

賀知章笑了笑：“您與我同樣都是南方人，您身為宰相，托您的福，沒人敢罵我是南方來的‘獠’，可惜您要走了，我又聽見別人這樣罵我啦。”

張九齡聽完，心中很不是滋味，又被賀知章的詼諧打動，一時間不知該哭該笑，而沒能給賀知章升遷的愧疚成為心中莫大的遺憾。

賀知章的左右逢源，在于他的身上充斥著一股《莊子》中“臭腐復化為神奇”的樂觀，無論面對卑職還是高官，都沒有捧高踩低、曲意逢迎的意思。光是這一點，就已勝卻無數官場中人了。這也與他修道有關，講究“真”，自然不能做偽君子。

此外，古時的文人多分為兩種，或性格剛強，或軟弱無骨，但所謂“太剛易折，太柔易靡”，恰好是賀知章這樣因時制宜，舍得金龜換酒，舍得把京城的府邸捐作“千秋”道觀，舍得名利，才不會讓自己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人如是，詩如是。

“一花引來萬花開”，他膾炙人口的《詠柳》《回鄉偶書》讓唐詩有了不一樣的底蘊，讓后世有了非比尋常的品讀，自然、情真、豁達、自在，一樣都不能少。

少了，就不是大唐味道了。

詩人小傳

賀知章（約659—約744年），字季真，越州永興人，唐代詩人、書法家，“仙宗十友”之一，與張若虛、張旭、包融并稱“吳中四士”，晚年自號“四明狂客”，有“詩狂”之稱。代表作有《詠柳》《回鄉偶書》等，詩風康健，給唐詩的繁榮開局帶來“一花引來萬花開”的卓越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