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球價值鏈網絡嵌入與企業知識權力關系研究
- 康淑娟
- 5587字
- 2022-07-27 16:43:34
第一章 緒論
第一節 研究背景
一、現實背景
(一)全球價值鏈網絡嵌入的引致效應喜憂參半
快速變化、復雜且競爭激烈的經營環境要求企業不僅僅基于自身的資源進行競爭,更重要的是通過網絡捕獲更多資源且將外部資源轉化為自身競爭力,如戰略聯盟、價值連鎖店、價值商店、價值網絡、供應網絡等。全球價值鏈網絡是一種新興的跨組織形式,涵蓋了從產品設計到分銷為最終消費者帶來商品或服務所需的全部活動,已經成為國際商業領域內廣為人知的一個概念。在過去20年的技術進步中,貿易壁壘、運輸和信息成本的急劇下降改變了商品和服務的生產和交換方式。以前在企業附近進行的相同生產過程的不同階段已經廣泛地分散在全球并形成“無國界生產體系”。隨著全球價值鏈網絡在全球經濟中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它們對經濟增長的作用也發生了很大變化。
一方面,20世紀80年代以來,產品內分工推動全球生產非一體化,各領域商品和服務的生產方式均借助全球價值鏈實現持續發展。日用品巨頭寶潔公司正是通過融入全球價值鏈,通過從外部獲取資源,開發出了更豐富、更受消費者歡迎的產品,在行業中占有競爭優勢(Rubera et al.,2016)。蘋果公司的全球價值鏈變化軌跡也體現出全球價值鏈網絡嵌入帶來的好處。對于蘋果公司而言,全球價值鏈為其帶來了更充裕且成本低廉的全球資源,使其得以不斷通過全球資源整合成為價值網絡內的佼佼者;同時,其他新興發展中國家如中國的企業通過嵌入蘋果的全球價值鏈網絡也成為全球價值鏈內不可缺少甚至至關重要的一環,蘋果電腦初期的生產特色是“美國技術+美國制造”,隨著中國代工企業的發展,逐步變成“美國技術+中國制造”(呂越、劉之洋、呂云龍,2017),而隨著中國代工企業的發展,又演變成如今的“美國技術+中國智造”。中國制造企業在融入全球經濟的過程中,以勞動力規模、自然資源規模等低端方式高速且全方位地建立全球網絡,在極短的時間內以“飛躍”的姿態實現“中國制造”的規模化擴張,遍地開花地融入西方發達國家主導的全球價值鏈網絡。中國企業逐步升級為制造業全球價值鏈網絡的核心(天陽等,2018)。從企業發展實踐看,新興經濟體的企業普遍可以利用全球價值鏈機遇成為全球價值鏈條的一個環節或價值網絡中的一個節點從而實現躍升(張天頂,2017;劉磊,2019)。
另一方面,由于比較優勢差異,GVC形成了典型的核心—外圍的結構特征。歐美等發達國家的企業通常居于核心地位,而新興經濟體的企業則居于外圍,核心企業占據研發設計、零部件生產和銷售服務等凝聚復雜知識的環節,而將生產、制造、包裝等簡單重復性或可操作性高的環節留給外圍企業(余東華、水冰,2017),導致外圍企業陷入“追趕,落后,再追趕,又落后”的循環鎖定或出口額增長但地位下降的“悲慘增長”困境(彭新敏等,2017)。通常,新興發展中國家的企業提供勞動力資源、自然資源,受限于技術創新能力、產品層次等因素,只能作為全球價值鏈中的衛星企業存在;而發達國家的跨國企業提供知識資源,因技術創新投入大、產品質量優良以及戰略決策科學等最終發展成全球價值鏈中的核心企業。
同樣是網絡嵌入,實踐表明,全球價值鏈帶來的引致效應不能一概而論,全球價值鏈網絡內不同價值鏈環節、不同區域、不同國家的企業在獲得全球資源中表現出極大的不對稱性。亞洲發達國家如韓國憑借其知識優勢在研發、設計等環節占據重要地位,同樣處在全球價值鏈網絡內的亞洲發展中國家中國則依靠低級生產要素如勞動力、自然資源等,因低知識優勢而處于被動地位。解釋這種不平衡現象需要深度剖析全球價值鏈網絡嵌入對企業產生影響的背后機制。
(二)知識改變了價值鏈網絡內企業間權力格局
在價值鏈網絡中,權力網絡節點在自身追逐利益的過程中動態獲取利己條件。價值鏈企業間的合作是企業對抗競爭的必由之路,其中客戶—供應商關系通常很復雜,以分工的地理全球化和權力不均衡化為特色的全球價值鏈企業間的網絡關系更為復雜,尤其是隨著高新技術的發展,全球化的產品內分工障礙越來越小、分工越來越細化,能夠形成競爭力的資源既包括具有絕對優勢的資源如自然資源、人力資源,也包括具有比較優勢的資源。由于資源的稀缺性和異質性,全球價值鏈網絡成員間需要通過合作來滿足資源需求或實現互補。正因為基于利己主義爭奪價值鏈網絡內更多的合作價值,網絡內的合作關系存在依賴關系,而依賴關系的強弱又決定了討價還價能力的大小。在全球價值鏈內,企業因為資源依賴受到網絡約束,進而產生組織間權力,這種權力成了與外部環境中的資源控制者進行互動和談判的核心。企業資源要素的豐裕程度,決定了其在全球價值鏈內的權力。如果一個小企業想與大客戶合作,就必須傾聽大客戶的意見,這個大客戶就是相對權力大的節點,它有權為其價值鏈其他企業指定產品規格和質量標準。相反,對于處在網絡權力低地位的企業而言,其訂單的數量對核心企業而言并不是很大,當核心企業的產能不滿足所有客戶時,它便會首先滿足其他對營業額貢獻更大的大客戶的需要,而放棄所謂的小客戶。
資本追逐利潤最大化的本質決定了全球價值鏈內企業成員要最大限度利用全球資源實現盈利。顯然知識作為重要的高級要素,成為全球價值鏈競爭中最重要的因素。知識經濟時代下的資本逐利特質終將知識塑造為能帶來更高利潤的資源,并最終導致了全球價值鏈內企業因知識引發的權力不平衡現象。權力不平衡性導致價值鏈上下游企業間進行商業交流時通過使用各種形式的商業慣例來制定規則,包括供應商根據零售商的需求進行業務變更,零售商發起的財務壓力和利潤貢獻,有利于零售商的風險轉移和成本轉移,以及零售商在不經告知的情況下對合同協議進行修改。但網絡權力依賴暴力和強制的手段難以持久,權力的長期、順利運作更需要依靠其從權力對象那里獲得認可與遵從。顯然基于知識形成的非強制性知識權力更容易獲得認可和遵從。保時捷在設計和工程技術方面的專業知識正是其核心競爭力的持久來源。中美貿易摩擦事件中,美國敢于肆無忌憚地頒布長達7年的拒絕激活命令的“制裁”,正是緣于它對芯片的關鍵核心技術和科學前沿的控制和占領,緣于它掌握著產業鏈上游芯片和元器件供應的主導權。這一現實說明,擁有獨特經驗、訣竅等隱性知識和技術及標準等顯性知識并以產品或服務形式展現出來,便可形成對其他企業的影響力和控制力,即知識權力,基于這種知識權力可使企業控制企業間各種形式的商業規則如價格、利潤、風險和成本。采購者驅動型的全球價值鏈主導企業如大型零售商(如沃爾瑪)和品牌營銷商(如耐克)雖然并不曾擁有自己的工廠(即使有也很少),但借助其先進的市場知識、信息知識和技術知識在全球價值鏈網絡內可以主導甚至決定在何時何地如何進行交易并獲得價格優惠。生產者驅動型的全球價值鏈主導企業如蘋果公司和IBM等大型制造企業,依賴其生產技術、產品知識和營銷知識外包了更多的活動,雖在外包中與競爭對手建立了合作戰略聯盟,但其知識權力帶來了更有利于其獲利的價值分配規則。
全球價值鏈作為典型的網絡形態,鏈內企業初始資源的絕對優勢造就了全球價值鏈典型的“核心—外圍”等級制權力結構特征,其中核心企業通過配置和共享自身關鍵性知識資源,影響和控制周圍企業的行為和決策,產生權力,尤其是產生知識權力,而外圍企業只能被動地接受由核心企業決定的價值分配規則。這種“核心—外圍”的權力結構特征使新興經濟體的企業長期處于被動地位。但深入剖解“核心—外圍”的權力結構可以發現,其內部企業格局常常處于微觀變化中,一些原本處于核心地位的企業可能被邊緣化,如柯達、諾基亞、摩托羅拉等曾經處于全球價值鏈霸主地位的企業,如今正面臨“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困境。
全球價值鏈內企業位勢關系的變化為中國企業改變弱勢地位帶來了希望。全球價值鏈“核心—外圍”結構具有的動態演化特性以及其開放性、共生性和合作共享等機制有助于企業獲取全球化資源,避免地方知識鎖定,進而跨越全球價值鏈知識網絡中的不平等層級。這些網絡聯結直接影響企業在國內市場、國際市場的盈利能力,直接提升企業的生產力以及國際談判的影響力,直至躍遷到更有利的網絡位置。
二、理論背景
(一)知識權力的相關研究需要擴充
從權力來源的資源依賴對象看,可以將企業價值鏈中的網絡權力劃分為以企業在價值鏈結構上的空間位置為特征組成的結構權力以及由企業在價值鏈上所擁有的知識元素組成的知識權力兩種類型。在網絡中,對知識的擁有和對知識的控制至關重要,任何網絡節點可以運作的基礎均是對知識的掌握。Pérez-Nordtvedt等(2010)認為知識的價值、稀缺性和不可替代性決定了知識供應方在網絡中的吸引力。隨著知識的強化作用,由知識資源產生的權力強弱越來越成為價值鏈成員企業依賴關系的決定因素,知識的獲取被認為是企業在市場上的競爭力和生存能力的關鍵(Imbert et al.,2019)。現有研究多圍繞兩種權力對網絡治理特別是網絡慣例(維系網絡運行的核心)的影響展開。徐可、何楨、王瑞(2014)提出,在技術創新網絡內,知識權力通過關系承諾的規范性承諾和工具性承諾積極影響組織慣例,相比之下,結構權力只能通過工具性承諾而無法通過規范性承諾對組織慣例產生積極影響,但結構權力對組織慣例能產生積極影響。魏龍、黨興華(2017)在考察網絡權力、網絡搜尋和網絡慣例間關系時,發現網絡權力與網絡慣例呈正向關系,但相比結構權力,知識權力對網絡慣例的正向影響更強。在網絡權力中,依賴性、規模或專業知識的差異常常導致價值鏈網絡內成員間關系不對稱,如擁有關于消費者購買和供應鏈產品流動的獨特信息以及占有重要市場份額會有更強大的知識權力,能夠獲得更高比例的利益。由于這種權力轉移,中小供應商在與零售商打交道時可能處于不利地位(Maglaras et al.,2015)。
Dacin等(2007)研究表明,網絡內更具領導力、更具風范效應的也往往是網絡權力更高的節點企業尤其是知識權力更高的節點企業。網絡慣例的形成如規范共識、合作行為模式、目標共識需要建立在信任基礎上,知識權力正是基于情感認同和基于獨有知識依賴形成的輻射力。從網絡角度看,知識權力即網絡節點基于自身知識資源形成的對其他節點行為決策的影響力及控制力,可有效協調伙伴間的利益分配、化解矛盾和消除分歧。知識權力提升可提高企業在全球價值鏈網絡和國內價值鏈網絡內知識信息獲取、傳輸和處理等方面的主導性和控制力。
現有文獻多數關注知識權力對網絡治理及網絡內核心企業的影響,如網絡權力對網絡治理績效的影響(黨興華、査博,2011)、網絡慣例的形成(盧艷秋、葉英平、肖艷紅,2017;魏龍、黨興華,2017)、技術標準的擴散(李慶滿、戴萬亮、王樂,2019)以及核心企業利用知識權力如何激發集群知識創造(Lipparini et al.,2014;李宇、陸艷紅,2018),但事實上知識權力如何得以提升卻鮮有文獻涉及,僅有少量文獻關注全球網絡中由企業網絡位置導出的企業間權力動態(K?hk?nen and Virolainen, 2011),更缺少對全球價值鏈框架下的知識權力前因關注。作為網絡權力的重要構成,知識權力的相關研究需要擴充。
(二)缺少微觀視角的全球價值鏈網絡嵌入的引致效應研究
全球價值鏈的研究非常廣泛,涉及全球各類行業,而全球價值鏈框架也已被關注經濟發展的重要國際組織采用,如世界銀行、世界貿易組織、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國際勞工組織、美國國家間發展局以及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從管理角度看,全球價值鏈與供應鏈上的產品效率和及時分配有關;從行業角度看,全球價值鏈與如何根據主導廠商及其供應商的規模和所有權進行組織的問題有關;從國家角度看,全球價值鏈與一個國家能否獲得并維持生產、銷售、研究能力,以培育和生產低成本、高質量或高技術的產品有關。全球價值鏈也關系到國家的全球發展,國家繁榮依賴于其在全球經濟中的參與度,即在全球價值鏈中扮演的角色。
近幾十年來,在全球價值鏈發展的刺激下,用于測量GVC鏈接的數據和方法取得了快速的進步。衡量GVC的宏觀方法主要是通過利用雙邊貿易數據構建全球投入產出表,與國家投入產出表聯系起來進行評估;中觀方法則是使用企業級進出口數據通過記錄企業輸入采購決策、進出口參與方式等將跨國公司如何組織其生產網絡結合起來進行評估(Johnson, 2018)。但通過綜合評估對全球價值鏈的引致效應的理論研究,發現對這一問題始終站在宏觀和中觀層面看,宏觀層面主要依靠投入產出表測量全球價值鏈地位,中觀層面主要測量行業嵌入全球價值鏈后對行業生產力、產業競爭力、集群產業級別、國家競爭力等的影響。
從全球價值鏈地位的宏觀測評研究看,主要有兩類評價方式,即進出口產品復雜度和GVC地位,數據分別以投入產出表為主和以增加值貿易為主。測評結果表明,中國制造業嵌入全球價值鏈后的全球地位整體上均呈上升態勢(賴偉娟、鐘姿華,2017),尤其是基本金屬制造業、食品加工制造業、飲料制造業(康淑娟,2018)。國外研究也顯示全球價值鏈有助于制造業升級,如印度和印度尼西亞確實受益于最終裝配活動的轉移(Vries et al.,2019)。從嵌入全球價值鏈帶來的影響看,中觀研究得出了近似結論,如成為全球價值鏈的一部分可以立即或隨著時間的推移提高企業的生產力(Mohiuddin and Su, 2014)、產業競爭力(曾珣,2017)、集群產業級別(余東華、水冰,2017)、國家競爭力(陳立敏、周材榮、倪艷霞,2016)等,影響的程度和時間因工業部門、國際化進程以及進口來源/出口目的地國而異。從宏觀層面(國家)或中觀層面(行業或產業)研究全球價值鏈網絡嵌入帶來的結果均表明,全球價值鏈網絡嵌入帶來了正向影響,然而宏觀研究所依據的數據基礎即出口產品的國內增加值的變化并不一定有助于全球價值鏈的升級,因為國內含量的變化可能來自與升級無關的變化(例如,國內增加值份額的增加可能來自制造活動的擴大或工業結構的變化,如轉向自然資源出口,而自然資源出口通常在國內含量中所占份額較高)(Vries et al.,2019),因此宏觀研究掩蓋了微觀層面的異質性。國際貿易進出口額宏觀數據變化的微觀主體是企業,企業作為國際貿易進出口宏觀數據的來源,是全球價值鏈網絡框架內的真正參與者,但鮮有文獻從微觀層面探討全球價值鏈網絡嵌入帶來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