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士接力:美國變革者
- 錢滿素主編
- 4363字
- 2022-07-18 16:21:45
從神廟學校到格林學校
瑪格麗特·富勒出生在馬薩諸薩州的坎布里奇(Cambridge,哈佛大學所在地),她的父親提摩太·富勒是一個坦誠而急躁的杰斐遜式的民主派,曾做過律師,后來連續當過四屆國會議員;她的母親曾做過學校老師。富勒是家中長女,父親自小就以男孩的標準對她嚴格要求。6歲時讓她學習拉丁文,10歲時開始學習希臘文。她很早就開始閱讀西塞羅和普魯塔克,并且每天背誦維吉爾詩歌,每周達到500行。8歲時曾因為偷偷閱讀《羅密歐與朱麗葉》而受到責罵。一方面這種嚴苛的智力訓練為她打下了堅實的古典文學基礎(包括日后的神話研究),一方面這種枯燥乏味的記誦之學也在她幼小的心靈播下了反抗的種子。后來她在教學活動中力求以問答法取代死記硬背的記誦法,顯然與童年的這段經歷大有關系。由于長期熬夜,過分的刺激常常使她無法入睡。她獲得了一流的教育,但付出的代價也極其巨大:頻繁的頭痛﹑神經性胃病﹑失眠以及噩夢,都使她終生不得安寧。10歲以后,由于擔心她學識太多,不能與人良好溝通,父親將她送往波士頓帕克博士的學校。在那里她迷上了舞蹈課,并違背當時淑女的行為準則與哈佛學院的男孩交往。14、15歲這兩年她居住在波士頓以北40英里的格羅頓,就讀于普雷斯科特女子學校。1826年她16歲時,回到坎布里奇與弗雷德里克·亨利·赫奇成為密友——后者比她年長5歲,當時是哈佛學院的學生。在此期間她愛上了一個遠房表哥喬治·戴維斯,但沒有獲得回應;同時還與另一名哈佛1829年畢業生詹姆斯·弗·克拉克過從甚密——二人自1832年起開始受卡萊爾的感召,學習德語。克拉克后來回憶說:“一年之內她閱讀了歌德的《浮士德》《塔索》《伊菲革尼亞》……諾瓦利斯、里希特,以及席勒所有的戲劇和一些抒情詩歌。”克拉克對她的天賦推崇備至,認為她的理解力超強,而他本人則智力低下,頭腦空空宛如一張白紙。好景不長,1833年春,由于富勒先生仕途失意,辭去議員職務返回故鄉格羅頓,富勒全家也一同遷居。7月,克拉克離開坎布里奇,去路易斯維爾當了牧師。1834年,赫奇也到班戈當了牧師。1835年,富勒先生去世,瑪格麗特被迫負擔起全家的生計。
1836年,在好友哈瑞特·馬蒂諾的介紹下,富勒在康科德與愛默生會面,并成為終生好友。同年她接替伊麗莎白·皮博迪小姐擔任“神廟”(Temple)學校創始人布朗森·奧爾科特的助手,教授拉丁文和希臘文。一年以后即1837年,又前往羅得島普羅維登斯的“格林”(Greene)學校。對她而言,這兩處的教學經驗是寶貴的積累,為實現夢想打下了基礎。自1839至1844年,她在波士頓皮博迪小姐的書店舉辦“談話”(Conversations)講座,門票價格不菲——據說一次講座抵過哈佛半年的學費。參加的對象多為當地名媛淑女,以及超驗主義代表人物家庭的小姐太太,而話題則涉及文學、歷史、神話、哲學,幾乎無所不包,尤其是當時社會改革中熱門的教育問題。由于她的學識和口才(愛默生認為她的演講才能遠勝于她的寫作才能),講座獲得極大成功。她本人不僅收獲了聲名,也解決了兩個弟弟讀哈佛的費用。1840年,喬治·里普利牧師勸說富勒和愛默生加盟他的烏托邦——布魯克農莊,遭到二人婉拒。但富勒時常光臨農莊,與學員聊天談話或發表演講,并結識了當時尚未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霍桑。后者受她的影響很大,并將她寫進小說《福谷傳奇》中。
同年,由愛默生推薦,富勒出任超驗主義喉舌《日晷》(The Dial)雜志的主編。作為美國第一位超驗主義女性,她關于男女平等、男女平權的倡議一經宣傳,立刻發生了深遠的影響。她在《日晷》上發表的《偉大的訟案》(后改名為《十九世紀的婦女》)奠定了她在思想界永久的地位。
1844年,她應《紐約論壇報》主編霍勒斯·格里利之邀,出任該報文學編輯,后擔任該報駐歐洲記者,也由此成為美國首位女性駐外記者。她在英國會見了愛默生的好友卡萊爾,并通過后者結識了意大利革命者馬志尼。懷著滿腔熱情,她只身前往羅馬,參加了1848年羅馬革命,并邂逅當地貴族青年奧索里。二人不顧家庭的反對,秘密成婚。婚后不久,生下一名男孩。1850年,由于羅馬革命形勢急轉直下,富勒一家失去經濟來源。富勒本人貧病交加,不得不決定在羅馬陷落之前逃離意大利。5月,她與丈夫及孩子乘船返回美國,不幸遇難。
愛默生在得到海難消息后第一時間便委派梭羅前往搜索,可惜找到的僅是富勒丈夫的一顆紐扣而已。她的離世令愛默生黯然神傷,“我失去了我的聽眾,”他寫道,“我倉促投入工作,警惕自己所剩的日子不多了。”為紀念富勒,他邀請克拉克以及錢寧一道搜集資料,并于1852年編輯出版《瑪格麗特·富勒回憶錄》,該書迄今仍是富勒研究一手資料中最權威的版本。富勒的一生顛沛流離,歷經坎坷,但和愛默生一樣,生活的重壓和挫折打擊從未使她喪失信念和希望。朋友赫奇說她具有思想的力度,為人也堪稱剛柔相濟。她思維的典型性在于“不是由感情而是由思想所支配的,而且她將這種剛毅果斷與一個女性的審美很好地結合在一起”。她的另一個朋友克拉克也說:“瑪格麗特的天才中最突出的成分是準確和敏銳的理解力。一些人能看到差異,一些人看出相似之處,她卻兩者兼備”。她自己有一次也對愛默生說:“我現在已結識了在美國所有值得結識的人,還沒有發現能與我的才智相匹配的人。”——也許愛默生是個例外。她本人曾多次談到愛默生對她思想的影響。尤其是她的婦女教育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愛默生的自立學說和自我教化在婦女教育領域的延伸和拓展。
1837年之前,富勒曾短暫舉辦過女子學校,后來主要擔任錢寧牧師的秘書和助手。正是錢寧牧師的介紹,她得以結識波士頓教育改革家奧爾科特。后者的神廟學校因為經費問題無力聘請專任教師,于是富勒應奧爾科特之邀欣然擔任該校教師,這也是她一生中首次正式出任學校教職。1837年,奧爾科特舉辦的神廟學校由于教學內容涉及宗教與種族紛爭,遭到家長和社會保守人士的一致反對,被迫關閉。奧爾科特先生由愛默生資助,出發去英國考察教育。而作為奧爾科特助手的富勒則應羅得島格林學校校長海勒姆·富勒先生之邀,前往任教,正是在格林學校,她延續神廟學校的教育改革思想,開始了大膽的課堂教育實踐和探索。
作為超驗主義者,她和愛默生﹑奧爾科特等人一樣,反對洛克的“白板說”(Tabula Rasa),認為并非所有知識都來源于感覺經驗,反對借助于戒尺和棍棒的灌輸法。恰恰相反,她倡導一種快樂學習法:“既然上帝創造了我們,”她說, “他就有責任讓我們有能力享受快樂。”學生在她的課堂上確實感到無拘無束,充滿快樂。一方面因為她學識淵博,講課時娓娓道來,引人入勝;另一方面因為她對學生,尤其是女生,充滿了同情和關愛。
在19世紀初的美國,婦女被認為智力低下,只適合待在家中做主婦,不適合從事任何學術活動,因為繁重的腦力訓練據說會引起頭痛﹑消化道疾病﹑眩暈甚至血液紊亂。此外,在她們成長的過程中,還要不斷經受體弱多病以及生育死亡的威脅。富勒以自己的親身體會,讓學生們明白女性并非天生的弱者。通過對話和問答,她和學生之間建立起一種反傳統的友好而互動的關系。她教導女學生們也應該互相關心,相互鼓勵,共同努力在男性占統治地位的社會里獲取自己應得的幸福權利。在當時人眼里,“她們像小鳥一樣活潑可愛,溫柔善良,渴求美好的作品和知識。她們相互鼓勵去行善,她們是競爭對手卻并不相互嫉妒”——以道德培養替代知識灌輸,以合作精神取代競爭對抗,也是超驗主義教育觀一個鮮明的共同特色。
富勒所理想的目標,就是要讓女孩子們像男性那樣(或者像她自己那樣),培養出系統化的思維方式,獲得一種“我們女性缺乏的精確性”。她給學生講解《圣經》,講述希臘羅馬神話,朗讀歌德的詩歌,讓她們在認識宇宙真理的同時也獲得美與詩的享受。通過研讀神話,她讓學生們明白,無論男女,每個人身上同時存在著陽剛和陰柔兩種特質:“男人就像阿波羅一樣分享著雌性之美,而女人就像密涅瓦一樣分享著陽剛之氣。”這比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雙性同體”理論要早大半個世紀。她自己很顯然兼具兩種精神氣質,尤其是她身上體現的男性堅強無畏的一面——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視之為“瑪格麗特幽靈”(Margaret Ghost)。另一位文學家愛倫·坡則半開玩笑地說過:世上所有的人可以分為三種——男人、女人、瑪格麗特·富勒。
這種極具磁性的個人魅力不僅使富勒贏得了學生的尊敬和愛戴,也使得她和友人愛默生、克拉克、霍桑等人保持了長期的友誼。皮博迪小姐曾說過,假如富勒是個男人的話,所有聽講座的女孩子都會愛上她。可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們才說她擁有“十九世紀女性最成功的生活”。正由于富勒對女學生的同情和關愛,學生對她也充滿感激,師生之間的友誼有的甚至延續到女學生結婚以后。
在快樂學習的基礎上,富勒還著力培養女學生的獨立思考能力。她的學生安在日記中寫道:“富勒小姐給了我們兩條法則:第一是不要放過任何在閱讀和對話過程中碰到的人和不懂的東西,第二是不要讓你的年齡或害羞(怕別人笑話無知)成為借口,阻止你去問問題。”富勒自己也曾明確宣告,“我不希望背誦課文,”她說,“因為所說的用心背誦事實上是身體在背誦。我希望你們通過心靈獲取知識。”
富勒的課堂問答法和奧爾科特一樣,源自蘇格拉底。她堅持認為知識是流動的,而非一成不變。和其他任何事物一樣,一旦凝固、僵化,知識便失去活力,成為呆板的教條,不能激發人的興趣。只有在獨立思考中,書本知識才能轉化為人生的經驗和指南,引導人們做出正確的判斷和抉擇。因此和愛默生一樣,她呼吁女學生們學會獨立思維,達到知識上的自立。“我來不是教授知識,”她說,“而是激發他人的思想。”
此外,問答法在課堂上的運用還有助于培養一種民主氣氛。由于富勒對學生期許很高,一開始有些學生未免感到擔憂,害怕達不到她的要求。然而無拘無束的課堂問答很快消除了部分學生的疑慮。有時富勒甚至在課前描繪出一些著名詩人的肖像,讓大家猜,同時自然轉入課堂討論。有的女生天性害羞,不敢當眾開口發表自己的觀點,對此富勒則通過課堂氛圍的感染和開導,讓她們在自我意識的基礎上逐漸過渡到大膽自我表達。
當然除了課堂討論和問答法,日記也是師生之間相互交流和溝通的一個途徑。寫作是整理思想和訓練思維的一個良好手段,她要求每個學生都要記下自己的感想和體會。她本人逐篇批改,并在課堂上當眾評講,尤其針對一些學生自我反省的內容。一個學生在寫給家長的信中說道:“我們來到這里的目的不是為了聽她講話,因為她不會那樣做,我們必須自己講話,這樣才能了解我們自己的思想。”這樣一種開放式、民主的氛圍,一種面對面親密的接觸和交往,使富勒與學生之間建起一種良好的相互信任的關系,同時她也讓學生們認識了自己。格林學校的教學經歷益發使她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婦女教育一直是我的夢想和希望。”
遺憾的是,由于繁重的教學影響了她的健康,也影響了她翻譯《歌德談話錄》和寫作計劃,同時加上經濟方面的原因,1838年冬,她決定離開“這個像家一樣的學校”,只身去往波士頓,開始舉辦她的“談話”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