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士接力:美國變革者
- 錢滿素主編
- 4399字
- 2022-07-18 16:21:41
驅逐
1638年春天的這次審判與1637年冬天的公審很不一樣,冬天在大議會的審判是政治性的,主審人是溫斯羅普,其目標是要將哈欽森定罪,將其驅逐出馬薩諸塞殖民地。而春天的這次審判是教會內部的,是宗教性的,主審人是科頓,其目的是說服哈欽森,或揭示她的錯誤觀點為異端,將其開除出波士頓教會。再一次,殖民地最有才智的一群男性對哈欽森展開圍攻,但哈欽森卻把它變成一場神學探討。她已經沒有什么可失去的,驅逐已成定局,她不再像去年冬季時那樣步步為營,她直接地陳述自己的觀點,堅定而放肆。
她的神學觀點中最具顛覆性的是,她認為信仰是個人的、精神性的,和教會組織、世俗生活沒有關系。這是她被當局不容的根本。馬薩諸塞政府是一個神權組織,它的基本運作方式是通過教會的精神引導來約束人們的行為。哈欽森的觀點是釜底抽薪。
哈欽森在這個被軟禁的冬天,思想走得更遠了,而與那些帶著惡意來試探的牧師們的唇槍舌戰也幫助她理清了自己的觀點。是的,她越發堅定:信仰是純精神的屬性,和一切世俗的考量都無關。牧師和官員們要顧慮社會穩定、思想一致,這些都和她無關,和信仰無關,他們要打著信仰的招牌行洗腦之事,要奴役、要束縛人是他們的事情,她堅信她所得到的啟示是正確的,上帝在引導她認清信仰的核心。她越相信信仰的純粹性,就越自信與自足,世俗和外界的標準對她越無足輕重。最終,她挑戰了基督教最基本的信條——耶穌的肉身復活。和現代人認為肉身復活屬于迷信不同,哈欽森認為肉身復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靈魂得救。導致靈魂得救的是精神的信仰,而不是其他任何具體的形式,甚至是對基督教創建的基石——耶穌肉身復活的堅守。對于哈欽森來說,個人精神上對上帝的依賴,與圣靈的溝通是信仰唯一真實的途徑,對于靈魂的得救也是完全足夠的途徑。
但是哈欽森永遠也想不到她最純粹、最勇敢的精神提升卻最容易被世俗的現實潑糞。當她正在和科頓討論耶穌的復活是否真的就是他死去的那具肉身復活的時候,來自康科德的彼得·巴爾克利冷冷地說:“我想知道,哈欽森夫人,你是否和那些家庭主義教徒一樣,持有污穢、粗野、骯臟而令人厭惡的女人社團(community of women)的觀點呢?”所謂女人社團指的是在這個社團中,女性的權力大于男性。而女人社團的概念又往往和自由戀愛(free love)聯系在一起。必須解釋一下,這里的自由戀愛可不是一個好詞,而是和“合法婚姻”相對立的一個詞。所謂“合法”,指的是在上帝的眼中合法,也就是受賜福、有庇佑、神圣的婚姻,與之相對的所謂自由戀愛基本上等于野合,等于淫亂,等于下流和放蕩。
巴爾克利的這一攻擊明顯有點下作,但一經他提出,卻成為強有力的指控,一群男人開始圍繞這個觀點大做文章。達文波特說:“如果你和家庭主義者一樣否認基督肉身復活,那也就是否認神圣的婚姻,那么男女之間豈不是只能野合?”
哈欽森夫人一直是社區女性的行為楷模,她和丈夫是青梅竹馬,婚姻幸福,簡直難以想象這種污穢的指控,她立刻說:“如果任何觀點會導致類似的結論和行為,那么我必須放棄,因為我厭惡你所提到的那種行為。”
但是男人們卻緊咬著這一點不放。溫斯羅普說:“家庭主義教徒可沒有回避這個問題,他們還奉此為圭臬,他們和你一樣引用了《圣經》中的同一段話(來證明基督的肉身并未復活),來證明他們的女人社團是合法的,為他們令人厭惡的邪惡做借口。這是非常危險的錯誤。”
就連科頓也加入了這組男聲合唱,他說:“的確,如果否認肉身復活,那么你就無法回避巴克利兄弟提出的論點,污穢的女人社團的罪行,以及各式各樣的骯臟的男女之間沒有婚姻約束的茍合、野合,這些都會隨之而來。”哈欽森簡直目瞪口呆,但科頓還繼續他的預言式推理:“雖然我還沒有聽說,當然我也不認為,你會在你的婚姻契約中對你的丈夫不忠,但是你的觀點必然導致這樣的結果!你的觀點完全就是撒都該人反對我們的救主基督肉身復活的觀點,也是再洗禮教徒和家庭主義教徒用來證明所有女人都有性自由的合法性的觀點,因此,還有更多你現在還難以想象和接受的更加危險、更加邪惡、骯臟污穢的其他罪惡都會接踵而至。”
的確,現在看來,科頓當年所描述的,不就是思想自由必將導致的結果,也就是我們習以為常的現代社會?科頓眼中無法容忍的混亂邪惡,有的人將其稱作——自由。
眼看科頓順著他自己的邏輯越走越偏,哈欽森忍不住提出抗辯:“在您繼續之前,我能說一句話嗎?我本來可以等您說完,但由于身體虛弱的緣故,我怕等您說完我會忘了我要說的話。”
科頓很不高興被打斷,但勉強允許了她的要求。
哈欽森說:“首先我要申明,在我被監禁之前,所有你們今天指控我的這些觀點我都沒有想過。”但是一旦她想到了,認定了,她堅信:“上帝與我同在,他使我堅強……他將我從獅子口中拯救出來,他也將把我從所有邪惡的事中拯救出來,他將在天國為我預留一席之位。”這是她最后要說的話,因為在波士頓已經沒有她的立足之地。
科頓表示痛心疾首:“我承認,我也不知道你持有這些可怕的觀點,也許是我大意了,沒有好好看著你。但是,你應該明白它的危險。你知道,上帝拋棄了你,讓你墮入了這些危險的邪惡。因為我經常會害怕你的精神的高度,你的腦子里充滿了你自己的想法!”——這是她最大的罪,她的思想脫出了正軌,她太自信、太自由、太驕傲!
科頓代表上帝宣判:“因此,非常公正地,上帝將貶抑你,將你遺棄在令人絕望的墮落之中,因為我主必將驕傲之子看低,樂于貶低他們,打壓他們。”
這次審判之后,考慮到哈欽森的身體狀況,軟禁地點改在附近科頓的寓所,科頓還可以繼續指導她悔罪。
在宣布判決之前,哈欽森的兒子和女婿都勇敢地站起來為她辯護,這令人欣慰。教會將最后的決定權交給科頓,讓他決定是否連哈欽森的兩個孩子也被列為申斥的對象。是的,他說,你們對你們母親的支持,是出于自然之愛,這是違反基督教精神的,只會使她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你們這么做,不是愛她,而是害她!
總之,兩個孩子首先受到了申斥。
然后,科頓轉向了在場的女人們:“你們不要因為從她那里得到了好處就認為她的一切都是好的。畢竟,你們也明白,她不過是個女人。”不知道17世紀的邏輯是怎樣,但這句專門針對女性聽眾的訓誡實在是太可笑了:合著這么多男人費了這么多勁,好不容易定罪的一個女人,她所做的一切,無論好壞,只要這一句話就可以抹滅了,那困擾了殖民地整整兩年的思想混亂、從前冬到今春的無數紛擾,以及這一整天的唇槍舌戰,還有何意義可言?
1638年3月22日,星期四,整個波士頓教區的會眾,還有來自附近地區的牧師和長老們聚集在波士頓教堂(也充作會議廳),對安·哈欽森做最后的審判。
哈欽森當眾宣讀了認罪書,這是上次集會之后,她在科頓的親自指導下草擬的。她承認了大部分的錯誤,但也否認了一些。顯然,這并不能讓牧師們滿意,新一輪的車輪戰又開始了。
托馬斯·萊弗里特、托馬斯·謝潑德、約翰·埃利奧特、托馬斯·達德利、彼得、西姆斯、理查德·馬瑟輪番上陣,攻擊哈欽森還有更多沒有悔改的罪。其中威爾遜牧師最為激動,這也難怪,畢竟,哈欽森曾多次當眾質疑他,他在神學辯論中,從來無法占上風,現在看到哈欽森為千夫所指,真是得償所愿,志得意滿。他說:“你說你的錯誤的根源是你輕視、不尊重行政長官們……但這并非全部,我恐怕還有一個更大的緣故,那就是你蔑視上帝最忠誠的牧師們,你居然指責他們,稱他們為‘無足輕重之徒’。”一想起哈欽森和她的追隨者稱自己為“nobody”,威爾遜就氣得滿臉通紅:“我猜這是因為你自以為在上帝的眼中,你是高人一等的吧。你以為你將受眾人追捧、崇敬、追隨,你以為你是先知,你以為你可以解釋圣經,按自己的理解來闡釋他人的布道。……但是現在,上帝已經拋棄了你!”
顯然,大家有志一同,都攻擊她的“驕傲”,現在已經沒有人有耐心來跟她討論神學問題了,申斥和謾罵混雜而出,男人們都想要出這口氣。
彼得:“你不守婦道!你就像是丈夫而不是妻子,老想著宣講而不是聆聽,習慣發號施令而不是俯首稱臣。……你根本不懂謙卑!”
謝潑德:“她就是個臭名昭著的騙子!她的心里從來沒有真正的神恩!”
威爾遜:“我看她就是魔鬼險惡的工具,是撒旦在我們中間培植出來制造分裂和沖突的!……如果我們不把如此邪惡的女人趕走,我們就是對上帝犯罪!”
科頓現在完全把自己摘出去了,和哈欽森劃清界線,他引用的是《啟示錄 22:15》:“城外有那些犬類、行邪術的、淫亂的、殺人的、拜偶像的,并一切喜好說謊言編造虛謊的。”他說:“雖然她承認自己的很多觀點是錯誤的,而其根本是精神驕傲,但我發現她內心的傲慢并沒有改正,反而變本加厲。上帝放任她墮入一個明顯的謊言——是的,撒謊——因此,既然是我們把她接納進入我們這個團體的,我們也有責任把她趕出去。”
最后,威爾遜志得意滿地宣布:“鑒于你,哈欽森女士,嚴重違法和犯罪,并且由于你的錯誤很大程度上困擾了教會,誤導了許多可悲的靈魂。你堅持你錯誤的啟示,并且就此撒謊。因此,我謹以我主耶穌基督之名,以教會之名,我不僅宣布你應該被除去教籍,并且宣布你立刻除名!以基督之名,我將你送給撒旦,從此你將不能再褻瀆神圣,不能再誘惑他人,不能再撒謊!”
哈欽森一言不發,她高昂著頭,筆直地走出門去。她并不是獨自一人,在門外,有許多人在等著她,他們都是在這次事件中被驅逐、褫奪了公民權的她的追隨者。在波士頓早春的清寒中,他們將出發去建設自己新的家園。
溫斯羅普在日記中記錄了哈欽森離開教堂的情形,一個她的追隨者高喊道:“我主以此賜你榮耀!”在黃昏燦爛的光芒中,哈欽森轉身面對她的總督、長官、教會長老、牧師,以及她以前的導師,溫斯羅普寫道:“她的精神……重新煥發,她因著受苦而光彩照人。”
“世人的判決并非我主之判決,”她直視她的法官們,“被逐出教會總勝于背叛基督。”
懷孕6個月的哈欽森在新英格蘭嚴寒的初春,踩著過膝的積雪,走了6天,到達當時亦名“羅得島”的阿基奈克島(Aquidneck Island),在島上一個印第安人稱為“波卡塞特”(Pocasset)的地方安頓下來,他們先后建立了樸茨茅斯和紐波特兩個定居點。(1663年,皇家特許將樸茨茅斯、紐波特,以及羅杰·威廉斯創建的普羅維登斯、薩繆爾·戈頓創建的沃威克四個定居點聯合成廣義的羅得島殖民地。)
在哈欽森離開之后,殖民地當局繼續肅清她的影響。1638年4月,教會將朱迪絲·史密斯除籍,因為她“堅持各種錯誤,拒不改正”。她曾經在哈欽森先生的弟弟家工作,與安接觸頻繁,這些“各種錯誤”是什么也就不難推測了。1638年10月,殖民地法庭判決凱瑟琳·芬奇鞭刑,因為她“公開反對政府官員,反對教會,反對教會長老”。1639年夏天,波士頓教會開除了菲莉帕·哈蒙德,因為她在公開場合宣稱“哈欽森夫人不應該受到那些懲罰,不論是教會的,還是政府的”。法庭還飭令韋茅斯鎮的牧師羅伯特·倫索爾做書面檢討,因為他“吸收了太多哈欽森夫人的觀點”,1640年,倫索爾離開馬薩諸塞前往羅得島。1638年塞勒姆教會開除了4位女士,因為她們堅持哈欽森的觀點,后來波士頓教會又開除了另外兩個哈欽森的追隨者薩拉·凱恩和瓊·霍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