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落,又是一年。元宵節后,上一年度的銷售統計出來了,公司雙極型產品熱賣,業績飚升,到需要兌現業績提成的時候,倪仁凱犯難了。
原來,大華集團是老牌央企,雖然置身資本主義世界當中,但國內的改革春風卻來得很晚,在薪酬方面,到九十年代中期,大華集團在香港的公司實行的還是雙軌制,內派員工拿的是死工資,年終雙薪,沒有其它的激勵機制。只有香港員工才有傭金和提成。
倪仁凱最初提出也要給內派員工銷售提成的時候盤算過,賣掉這一萬片晶體管圓片頂多就一萬多美金,在董事長的報銷權限范圍內,還是有辦法擠得出來的的,卻沒想到我會用力過猛,一下子整出了個550萬美金的業績來。
倪仁凱思忖多日才單獨把我喊進他的辦公室里去,哭喪著臉講了自己在這個位置上有多么難做,每天要應付各種難題,還要照顧方方面面的情緒,集團對他又卡得很死,“只讓馬兒跑,卻不讓馬吃草”云云,繞了一個大圈子才說到去年業績提成這件事情上來。
我一聽他的開場白,就猜到提成的事可能要黃,既然如此,索性就擺出一副大公無私、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倪董,您也別為難了。大華集團沒有先例,這我知道。賣產品本來就是我的份內工作,提成的事我也沒當真。”
我說的是實話,倪仁凱宣布激勵機制的時候,除了香港業務員老金,內派干部都是沒太當真,畢竟集團有那么多條條框框在那兒擺著。大華集團這樣的國有壟斷企業,從來也不愁沒錢賺,是內地很多人打破腦袋都想進來的,不大可能為了激發內派干部的積極性而實施激勵機制。
倪仁凱卻說:“哪怎么行?又不是小孩子,這樣事能說著玩的嗎?既然我承諾過的了,就一定會為大家去爭取。”
這樣仗義的話能出從倪仁凱的嘴里說出來,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聽了心里一陣感動,正打算表達敬意,倪仁凱又說了:“可是,集團不批,我也沒有辦法啊。其他業務人員的還好辦,數額不大,財務上都有辦法處理,只是你的實在太多,五萬多美金啊,遠遠超出了我的權限范圍。”
倪仁凱的小眼睛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盯著我轉了幾圈,做好了討價還價的準備,才說:“我決定從自己的董事長活動經費里拿出四萬港幣來,你覺得怎么樣?四萬港幣已經不少了,表面上業績是你的,底下其他人也做了大量的工作,都給了你一個人,方方面面我也不好平衡,你說呢?”
我心里一片荒涼,倒不是錢的多少問題,而是覺得自己過去幾年的努力被物化,被當作可以討價還價的俗物,工作上滿滿的自豪感如被扎破的氣球一下子就癟了下去。
“做多做少,我只憑本心,給多給少,代表的是公司對我的工作評價。多少都無所謂吧,不給也行。我過去做事,本來也不是奔提成去的。”
“小安,不能有情緒噢。你是市場部的副經理,大小也是個中層管理干部了,要注意影響。你是A員不是?”
“不是。我還沒有那么高的政治覺悟。”
“是B員吧?”
“早就超齡不算了。”
“不管怎么樣,咱們還是受過組織教育的,要有起碼的政治覺悟,不能像老金那樣眼睛里只有錢。”
講政治是倪仁凱的長項,我表示投降。正打算退出去,倪仁凱又叫住我,意味深長地說:“謝總今年要退休了,他主管的市場工作,以后你和申經理要承擔起來。你還年輕,前途遠大,不要泄氣啊。”
我猜想,他這是拿升職當順水人情打發我。
謝總是香港人,是公司主管市場銷售方面的副總經理。眾所周知,中國半導體受“巴統”限制,很多場合內派人員不適合出面,于是就去請了謝總這尊佛來撐場面。謝總有自知之明,從來不主動插手具體的市場工作,誰去找他請示市場方面的工作,他都會帶去董事長辦公室請示倪仁凱。久而久之,謝總就成為了一個象征性的存在。因為他占著市場主管副總這個位置,壓著申致遠十年都沒晉升,申致遠私下里恨不能畫個小人詛咒他,盼他快點去死。現在,謝總要退了,副總的位置只能是申致遠頂上,大家都跑去預祝申致遠高升,申致遠也不客氣,一一笑納,只說還在等集團人事部的文。
“等等,你剛才說的A員B員是什么啊?”蔡文青好奇地問。
“A員代表黨員,B員代表團員。因為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共青團在香港沒有登記注冊,不能公開活動,外派的中資公司內部也規定不能直接稱謂,只能用A員B員來代替。”
“為什么不登記不公開活動呢?”
“說來話長。五六十年代中國在東南亞搞輸出革命,導致香港人很害怕大陸去赤化他們。中英簽署聯合公報九七年收回香港之前,為了穩定民心,大陸方面在香港的政治活動也盡量克制,避免授人以柄刺激港人,影響香港回歸大計。”
等集團人事部的文發下來,申致遠就傻了眼。他并沒有被直接提為副總經理,而是安了一個不上不下的“助理總經理”,簡稱“助總”的職位,這是一個以前從來沒有的頭銜。比部門經理高半級,比副總經理低半級。
“娘希匹的,這不是欺負人嗎?”申致遠把我喊去他的格子間,氣得嘴唇都在發抖:“我把青春都獻給了大華微,想不到到頭來是個通房丫頭的命,連個小妾都不算。不讓我當副總,我倒無所謂,你那提成也說話不算數給賴掉了,這還有廉恥嗎?”
我苦笑道:“提成這事集團以前就沒有先例,所以我也真沒當回事。多少能給點,也算不錯了。”
“那不行,我得找倪仁凱說道說道。至少市場部經理的位置得給你留著。”
“別啊,現在公司這個樣子,我也沒什么心思干下去了。”
“莊稼不收年年種,我現在算是看透了,國營企業這樣搞下去是沒有前途的。咱們不如出去搞個‘大家都有份’公司,多勞多得。你看人家老龔,倒點芯片,一年能賺好幾十萬,房子都買上了,咱們這可好,都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一年下來累死累活的,賣了幾百萬美金的貨,連老龔的零頭都趕不上,這到哪兒說理去啊?”
我聽了嚇得趕緊探出頭去,見沒人聽墻角才放心。
申經理,不,現在應該叫申助總了,不過,他喜歡大家當面叫他申總。申總打小在皇城根長大,對權力的重視程度遠超金錢,別看他總是說要下海賺大錢什么的,其實一直熬到退休也沒舍得那頂小小的烏紗帽。我甚至懷疑他剛才是不是故意套我的話,因為這幾年不斷有國營企業的人辭職下海創業,他見我對公司內部的拉幫結派,爭權奪利一點都不感興趣,反而醉心業務,喜歡在外面跑,更加懷疑我是不是另有所圖,時不常地會拿話試探我。
“你怕什么?”申致遠不屑地說:“就算倪仁凱和黃宛妮在這,我也這么說。都什么年代了,這里還搞任人唯親、打擊報復、吃大鍋飯那一套。”
江湖傳聞,申致遠之所以升不了副總,還是拜他自己那張臭嘴所賜,他在格子間里罵領導的話,被人添油加醋都傳到了集團總部領導的耳朵里。好多人怕被他連累,都不敢在他的格子間里久坐,也只有我這樣對仕途沒有任何想法的下屬才會坐在這里聽他嘮叨。
盡管我無心仕途,申經理變成申助總后,不久,我也順理成章地升任市場部經理,辦公地點,從大堂搬進了格子間,跟申致遠的格子間緊挨著。因為謝總的位置本來就是虛設的,所以升職后,我和申致遠所負責的工作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變化,申致遠依然總管市場銷售的全面工作,我還是主抓新產品開發。
唯一改變的是,申致遠把深圳辦事處這塊交給了我。因為深圳辦事處主任隋德旺是黃宛妮的人,申致遠跟黃宛妮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所以申致遠本來也沒怎么管深圳的事,現在雙極型產品在大陸的銷售越來越多,再不管就要出亂子了。
申致遠說:“你妹妹他們不是家在深圳嗎?順便把深圳辦事處的業務管起來,過去探望也方便。老隋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老實,跟他打交道你千萬要小心。他的客戶有好多呆帳壞賬,莊稼不收年年種,會計部找我投訴了好幾回。以前我也沒功夫管,你最好找時間跟他逐個梳理一下,把問題都記下來,能解決的就先解決,解決不了的,向倪董匯報,讓他決定。”
接受深圳辦事處這塊工作的時候,根本就沒想到會是一個坑。隋德旺這人看著挺憨厚的,普通話都說不太利索,沒什么大能耐,只是靠黃宛妮的同學關系才好不容易謀了這么一個職位。我與他往日無仇近日無冤的,以為只要自己以誠相待,公事公辦,應該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可是,當我拿到他分管客戶的應收款報表后,就傻眼了。他的客戶都很神秘,只有編號,沒有名字。市場部的文員說,深圳辦事處從來都不向香港公司報備這些客戶資料的。
我去深圳向隋德旺了解客戶情況,隋德旺抱怨道:“安經理啊,我們在深圳做的都是掉腦袋的走私生意,可不敢暴露客戶的名字,我老隋被抓起來了沒關系,萬一連累了客戶,公司的損失可就太大了。”
“掉腦袋不至于,海關是國家開的,大華微是國營企業,都是為國家做事,真有事也不會讓你去坐牢的。好吧,就算你不方便把客戶名字寫在單證報表上,你告訴我,我自己記下來總是可以的吧?”
“安經理啊,你這是信不過我啊!以前申經理管我們這里的時候都是這么做的啊,我老隋能把貨賣出去,就能把錢收回來,你就放一百個心好了。”
“公司的其它客戶都是有詳細資料的,唯獨深圳辦事處這里沒有,你不把客戶的真實姓名說出來,客戶就沒法管理。前幾次你跟老金的客戶就重疊了,兩邊分頭報價,讓客戶撿了個大便宜。。”
“那次可不怪我,老金也沒告訴我他在跟這個客戶聯系啊。既然公司的其它客戶都是有名有姓的,你把那些資料給我,我保證決不去碰那些客戶行不行?”
我看著隋德旺那張憨笑的臉,心里琢磨:“這老小子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也別說什么信不信得過的話了,還是具體問題具體解決吧。你先說說這幾個長期拖欠貨款的客戶。”
“這個019客戶沒有拖欠貨款,他的貨一直都沒發。”
“沒發出去的貨為什么不退回倉庫呢?”
“我這不是怕給公司添麻煩嗎?自己能解決的問題,堅決不麻煩組織,所以我把貨賣給了老龔。就是這個023。”
“老龔不是申總跟的客戶嗎?怎么成你的了?以前跟老龔我們都是現金交易的,現在變成了60日賬期,竟然還有近六十萬的逾期沒收回來。”
“老龔打電話訂貨找不到申總,就找到我這里來了。以前申總卡得太死,沒有充分挖掘他的市場潛力,所以我就給了他一點點的空間,你看,業績馬上就起來了。安經理,你放一百個心好了,他跟我們公司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人可靠著呢。”
……。
隋德旺跟塊滾刀肉似的,水煮不爛、刀切不進,裝瘋賣傻,滿嘴跑火車,都不知道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假話。折騰了一天,我總算看清楚了,深圳辦事處就是一個奧革阿斯牛圈,不是說不怕辛苦不怕臭就可以洗得干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