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香港,我第一時間找申致遠匯報。申致遠皺著眉頭聽完,表示我反映的情況很重要,深圳辦事處出現的問題再不重視,恐怕要出大亂子。
“走,找倪董去!”申致遠放下手頭工作,拉著我就去見倪仁凱。
倪仁凱正在看集團下發的文件,見申致遠一面嚴肅地沖進來,滿面懵逼,預感到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
申致遠把我往前一推:“小安,你把在深圳辦事處發現的問題都跟倪董說說。”
我只好將剛才向申致遠匯報的問題,又重述了一遍,末了,申致遠黑著臉總結了一句:“倪董,深圳恐怕要出大亂子”。
倪仁凱聽了也嚇一跳:“老隋真是這么干的?不至于吧?”
申致遠痛心地說:“這也怪我,香港這邊的市場工作太忙,老隋又是黃總極力推薦的老同學,我以為應該可以放心,所以對深圳辦事處銷售業務疏于管理?!?
我從來沒有見過申致遠做如此深刻的自我批評。并且把發現問題的功勞完全讓給了我。
倪仁凱手上轉著筆,話中有話地說:“老同學歸老同學,該管的時候還要管?!?
申致遠連聲稱“是”,又說:“如果不是小安工作認真,也發現不了這些的問題?!?
倪仁凱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說:“小安,你反映的問題很重要,馬上寫份書面報告上來。這兩天我抽個時間,親自去深圳找老隋談談?!?
我利用午休時間歸納了一下深圳辦事處的問題,大致有以下幾點:
1.沒按公司規定備案客戶資料;
2.未經客戶資信審核隨意放賬;
3.私下搶奪他人客戶;
4.任意調整價格交期等交易條件,先斬后奏;
5.客訴和退貨不按公司規定的流程走。
第二天,黃宛妮總經理破例把我叫去她的辦公室,交給我一個信封,里面有四千塊港幣,說是五一勞動節的過節費,各個部門經理都有,讓我收好,不要往外說。
黃宛妮不到四十歲,風韻尤存。據說她年輕時就是當地公社出了名的大美女,難得的是政治上還要求進步,不到二十歲,就被公社評為勞動模范“鐵娘子”。不久,就被內地的一家國營半導體廠招為正式工,轉為城鎮戶口。進廠不到兩年,就勇奪“三八紅旗手”的稱號,經廠領導推薦,進省城入讀工農兵大學。大學畢業后,黃宛妮沒有回原廠工作,直接被借調到香港大華微搞行政人事工作。因工作出色,黃宛妮很快就升任為行政部經理,然后是主管行政人事工作的副總經理。大華微原董事長兼總經理退休離職后,集團里找不到熟悉半導體行業的同級別干部,只能把倪仁凱空降過來擔任董事長,并臨時代理總經理職務。大華微里幾個主管生產、設計、市場、財務方面工作的副總,不是年邁體弱,就是魄力不足,只有黃宛妮心直口快,作風潑辣,顯得比較有擔當。倪仁凱也是工農兵大學生出身,見到科班出身的知識分子心里難免有點犯怵,但凡有得罪人的事,倪仁凱都讓黃宛妮出面。黃宛妮吃住了倪仁凱這一點,大包大攬,把公司里的一眾窮酸工程師制得服服帖帖的。一年后,倪仁凱就主動上書集團領導,提拔黃宛妮擔任大華微的總經理一職。
為此,申致遠私下多次表示被驚掉了下巴。根據申致遠掌握的情報,不管在當地公社,還是在內地那家半導體廠,黃宛妮跟單位最高領導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系。畢業后黃宛妮沒回那家國營半導體廠工作,實在是受群眾非議呆不下去了。正好大華集團去該廠借調半導體工程師,鬧緋聞的那位廠領導便把黃宛妮當作搭頭一并打包送來了大華微。因為不懂技術,大華微這樣的半導體公司只能安排她搞行政人事工作。但居然能混到總經理這個位置,也算是破天荒的。
因為市場銷售不歸黃宛妮管,所以我只是在更換續簽護照的時候才會跟她打交道。一個漂亮的女人升遷得太快,眾人很自然地都會往性的方面上去想,而忽略了她的個人工作能力。我想,既然集團能越過申致遠這些嫡系,把黃宛妮這么一個借調來的非專業干部提拔為公司的總經理,一定是覺得她更勝任這個工作。否則,這個組織體系也太腐敗了。
見我收好了那個裝有節日費的信封。黃宛妮目光灼灼地看著我說:
“小安啊,平時我們溝通不多。在你升任市場部經理之后,作為公司總經理,按規定我要代表組織找你談一次話的,這不,近來大家工作都很忙,這事就耽擱下來了。不瞞你說,這次干部調整,在提拔你當市場部經理這件事情上是很有爭議的。倪董和申助總說你還年輕,要等一等,但我認為,干部年輕化是改革的大趨勢,要給年輕人成長的機會,就力排眾議投了你一票。記得還是我去清華面試把你招進大華微的吧?”
“黃總,這怎么可能不記得呢?”我有些惶恐地說。當年,確實是黃宛妮親自去清華面試,從眾多的應聘者中選中了我,所以,私底下公司里的人還把我劃為黃宛妮一派的。
“那次,公司里就有人造謠說,因為你是我的同鄉我才把你招進來的。這次,因為你的資歷不夠我還堅持提拔你,別人又說我偏心眼了?!闭f話的時候,黃宛妮的眉眼之間竟流露出一絲小女人委屈的媚態,因為是藏在細微的皺紋里,讓我感到極度不適。
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機會和晉升,并非都是自己努力的結果,很大的程度上還要仰仗別人的賞識和恩賜,特別是這個自己并不怎么感冒的女人。年少氣盛的我,當時心里就竄出一股邪火,脖子憋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黃總,其實我也不是非要當這個部門經理不可的,反正做的都是一樣的事,頭銜并不重要?!?
“哎,話可不敢這么說,你推廣新產品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不提拔你提拔誰?會上我說我就偏心眼了,怎么了?舉賢還不避親呢。小安啊,別人越是這么說咱們,咱們越是要扭成一股繩好好干,做出更大的成績給他們瞧瞧,你說是不是?。俊?
黃宛妮說完端起茶杯抿上一口,同時用余光瞄我一眼,看我的反應。
在申致遠那里我聽到的是另外一個版本,說黃宛妮等人認為,去年才把我提拔為副經理,今年就扶正過于草率了。倪仁凱不置可否,還是申致遠力排眾議力挺我上位的。
“黃總,我還年輕,只想多做點事,盡量不辜負公司對我的栽培吧?!蔽易焐线@么說,心里也是這么想的。黃宛妮見沒套住我,就進一步把話挑明:
“小安啊,我是真的看好你的?,F在,申助總也把深圳辦事處交給你管了,老隋呢,工作能力不如你,我也沒少批評他。他這個人就是太老實,做人也沒個眼力勁兒,要不然他在原單位也不會混得那么慘。今后,他就是你的直接下屬了,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你該說的說,該批評的批評,雖說他是我的老同學,你也完全不用給我面子的。”
黃宛妮說到這里,又抿嘴喝了一小口水,眼睛卻已經完全不看我了。
“黃總言重了,我和老隋都是一個公司的同事,工作上對事不對人的,談不上什么批評。”
“你說你不是故意針對他的,但有些別有用心的人在中間挑撥離間,我們不能不防,現在也不提階級斗爭了,但階級斗爭這根弦不能放松?!?
頓了頓,黃宛妮最后說:“小安啊,深圳辦事處那邊你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能不能先告訴我,我們能不能聯起手來一起把大華微的工作做好?”
“聯起手來”這幾個字很突兀,所以我一直都記得。這算是拉我與她結盟嗎?要斗爭的對象又是誰?我不知道黃宛妮指的是不是申致遠,但上升到階級斗爭的高度,還是讓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我聽得脊梁骨發麻,滲出一身冷汗,嘴上不置可否地應道:“大家都是為工作,把工作做好是本份?!?
黃宛妮對我的回答不是很滿意,臨走還叫我回去好好想想她說的話,顯然,我向倪仁凱匯報深圳辦事處問題的事她已經知道了,所以,我毫無預感地掉進了公司內斗的旋渦里,被人當槍使了。
大華微的內派干部,來自五湖四海,香港只能提供臨時宿舍,無法像內地國營企業那樣就地安置家屬,解決長期的住房問題。大華微只能自己掏錢在內地城市投資購買商品房,分配給符合住房資格的內派干部。
90年代中,香港回歸前樓市飛漲,而內地的房地產市場才剛剛起步,價格連香港的零頭都不不到。去年大華微的業績很好,黃宛妮就張羅著在內地投資買房子,還三天兩頭地拉著倪仁凱往深圳。
關于深圳辦事處問題的報告交上去兩天后,倪仁凱和黃宛妮要去深圳辦事,打算順便找隋德旺開會談談我反映的問題。申致遠借口香港約了客戶見面沒空,讓我代表市場部去。
隋德旺親自跑來海關接人,坐的是深圳辦事處新買的豐田大霸王。顯然他已經收到了風聲,所以見到我的時候,客氣得很不自然。去辦事處的路上,隋德旺向倪仁凱和黃宛妮匯報在內地購置房產遇到的問題,說有些地方不允許外地公司在當地購房,只能以個人名義購房。
倪仁凱說:“這就不好辦了,畢竟房子的產權是公司的?!?
隋德旺說:“現在國內到處都在搞改革,亂得很,一個地方一個規矩,哪里有那么多的講究,能買到房子就不錯了。”
黃宛妮說:“集團其它子公司也遇到這樣的問題。他們的辦法是,以個人名義購買房子,內部寫個協議,房子的使用權歸個人,產權還是算公司的?!?
倪仁凱對黃宛妮說:“你找時間問問集團的意見,拿出個解決辦法出來,我們既要為群眾解決后顧之憂,也要依法依規辦事,不要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隋德旺頻頻點頭稱是。我隱約感到,隋德旺的角色不簡單,難怪他有恃無恐。
大華微的深圳辦事處比較低調,藏在羅湖商業區的一套三室一廳的民宅里。倪仁凱一到辦事處,就一頭扎進財務室里,關起門不知道在忙什么。黃宛妮則把隋德旺拽進另外一個當作會客室的房間里,關上門談話。
我被冷落在客廳里侯著,幸好辦事處里新來了個大學生文員,忙著給我端茶遞煙,一口一個“安經理”地躬身伺候著。我學著電影里領導的派頭,親切地讓她坐下說話,一會兒問她老家是哪里的,一會兒又問是哪所學校畢業的,學的是什么專業等等。
屋子里黃宛妮在批評,隋德旺則是不服氣地反駁,聲音不知不覺地就大了起來,斷斷續續地傳到了客廳。
“……,大家都要活人的哩,不要逼人太甚,……,他算個什嘛東西?整我的材料?惹急了,我老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能不能不要沖動?你一個受黨教育這么多年的老同志了,怎么還犯渾?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該收的貨款都要收回來,千萬別給我惹事!”
倪仁凱聞聲從財務室走出來,財務室的電腦屏幕上呈現紅綠交錯的K線圖,那年內地的A股市場跌宕起伏,不少內派干部也加入了戰團。倪仁凱這樣級別的干部也關心股票,還是挺令人感到意外的。
倪仁凱聽了一會兒隋德旺飆出來的臟話,忍不住去敲門。會客室的門一打開,可以看到隋德旺的臉漲得紅黑,跟塊隔夜的豬肝一樣。見倪仁凱進來,隋德旺不得不收斂了起來。倪仁凱進去后隨手把門帶上,三個人在里面又說了好一會兒,才開門喊我進去。
這時,隋德旺已經平靜了下來,恢復了平時我見到的那種諂媚的樣子,黃宛妮當我面又把他訓斥了一番。隋德旺這次全然不抵抗,可憐兮兮地接受了全部的批評,并指天發誓一個月內把應收賬款壓縮到一半。
最后,倪仁凱做了總結性的發言,表示深圳辦事處的成績是主要的,過去一年大家都很辛苦,銷售業績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在前進的過程中,出現問題不奇怪,發現了就去改正,這才是改革過程中應有的態度。
中午,隋德旺招待大家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飯后又用大霸王把我們一行人送回海關。
過關回到香港后,黃宛妮直接去港島集團總部辦事,我跟倪仁凱坐車回公司。路上倪仁凱說:“老隋人還是可靠的,工作也熱情積極,任勞任怨。但畢竟是從內地來的,缺乏現代企業管理意識,面對復雜的市場環境,略顯經驗不足。小安啊,你現在是部門經理了,對老隋這樣的老同志以后還是要多幫助、多鼓勵,畢竟是自己的同志,屬于人民內部矛盾,你要學會化解和引導,避免激化矛盾?!?
這樣聽下來,還成了我的不是。我本來還想辯解,但轉念一想,不對,申致遠那么精明的人,深圳辦事處的問題他怎么會發現不了,為什么之前不反饋,不解決?卻讓我去擠這個膿瘡?既然倪仁凱都認為隋德旺可靠,我還能說什么呢?想到這些,我的心不由得灰了一半。
倪仁凱接著說:“小安啊,這次公司干部調整,是我提議把你提拔為市場部經理的。會上大家的意見都很大,最后還是我力排眾議拍的板。工作上,你可不要給我掉鏈子啊,深圳辦事處這里你要給我看緊了,有問題第一時間向我匯報?!?
又聽到“力排眾議”,我差點笑出聲來,難道我就那么不堪嗎?怎么那么多人都要反對我當這個部門經理?
隨后的很長一段日子里,隋德旺明顯收斂了許多。客戶的名稱只要我問到,他虛虛實實地也會說,我不招惹他,他也不膈應我。我跟隋德旺之間,仿佛有條無形的三八線,雙方都小心地不越雷池一步。
應收賬款報表上,深圳辦事處的舊賬似乎也回籠了不少,一個月內壓縮一半的目標基本也達到了。但我看得出來,隋德旺用的是拆東墻補西墻的辦法,反正客戶是誰他說了算,舊的應收壓縮了,新的應收又出來了,總的應收金額不減反增。
隋德旺的貓膩申致遠也看出了,讓我把這個情況去報告倪仁凱,我沒上當。報表倪仁凱不是不會看,既然他不介意,我又何必沒事去招惹隋德旺自討苦吃呢?深圳辦事處那里,我也是能不去就不去,能看不見就裝看不見。本來,我以為這樣就可以相安無事了,但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卻遠遠沒有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