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古越姚江
王陽明為人作序記,落款常是“古越陽明子”“陽明山人”“余姚王陽明”。成化八年(1472)九月三十日亥時,王陽明出生于余姚。王陽明的父親王華狀元及第后思戀山陰山水佳麗,又搬回山陰。余姚遂成為王陽明的“老家”,現在兩地都留有遺跡,兩地在明代都屬于紹興府。紹興是大禹時代的“大越”,越地越人的特色要從大禹說起。魯迅視大禹為“中國脊梁”的原型樣板,既是平實之論,亦包含著同鄉的自豪之情。大禹治水,功鑄九鼎;王陽明治心,魯迅改造國民性,也都功不在禹下。
大禹治水告成于這三苗古地。《越絕書》載:這片泥濘積水的沼澤地,本是荒服之國,人民水行而山居、刀耕火種,還流行著斷發文身的習俗,巫風頗甚。有越語(隸屬吳方言系統)、越歌、“鳥蟲書”(文字),古老的越文化則有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馬橋文化。《越傳》載:“禹到大越,上苗山,大會計,爵有德,封有功,因而更名苗山曰會稽。”現會稽山麓的大禹陵,即為禹之葬地。夏少康封庶子無余于會稽,奉守禹祠,國號為“于越”。秦始皇時期改名為“山陰”。
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終于報仇復國的精神最見越人的脾氣和心性。紹興的越城區是范蠡幫助勾踐為“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而規劃設計的。紹興城也因此被稱作“蠡城”。勾踐滅吳的次年將國都從蠡城遷到瑯琊(今山東青島黃島區附近)。王陽明的遠祖即瑯琊人,王氏族譜上的“始祖”是晉光祿大夫王覽。有人說王陽明是王導一系的,有人說是王羲之一系的。
山陰習稱越,還因為隋朝時在此建越州。改稱紹興,則是南宋趙構避金兵跑到這里,兩次把越州當成臨時都城,越州官紳上表乞賜府額,趙構題“紹祚中興”,意為繼承帝業,中興社稷。1131年,改年號為紹興,并將越州改為紹興府。于是,于越、會稽、山陰等名稱一統為紹興。
王陽明出生的余姚是個山嶺叢集、古樸閉塞的城鎮,多虧了一條姚江溝通了與域外的聯系,更多虧王陽明創立了姚江之學,從而使之成為浙東文化重鎮。
姚江,又叫舜水,全稱余姚江。余姚江源出四明山支脈太平山,蜿蜒向東流經余姚,于寧波匯奉化江后成為甬江。關心郡國利病的大儒黃宗羲寫有一篇《余姚至省下路程沿革記》。歷任地方官想改革舟渡辦法都是治此彼起,改變不了船夫為利殺人的擺渡狀況,改變不了候渡甚難的情況。“是故吾邑風氣樸略,較之三吳,截然不同。無他,地使之然也。”王陽明在《送紹興佟太守序》中說:“吾郡繁麗不及蘇,而敦樸或過;財賦不若嘉(興),而淳善則逾。是亦論之通于吳、越之間者。”
余姚縣境中最高的山是龍泉山,為四明山的支脈,又名龍山,在余姚西邊。南坡山腰有泉,雖微不竭,名龍泉,以泉名山。其北麓半腰處有棟小閣子樓,本屬于莫家,王華還沒中狀元時租用為書房,并家居于此,后因王陽明而成了文物。王陽明高弟錢德洪撰有《瑞云樓記》詳細記述了“神人送子”的神話:王陽明的奶奶岑氏夢見五彩云上,神人在鼓樂聲中抱一嬰兒交付岑氏。岑氏說,我已有子,我媳婦對我極孝敬,愿得個好孫子。神人答應,然后,懷孕十四個月的鄭氏生下王陽明。等王陽明大貴之后,鄉人便把那個小樓叫作“瑞云樓”。有趣的是,二十四年后王陽明的高足錢德洪也生于這個樓中。
《明史》寫得清靈精練,相當講究,但依然信服神秘靈異的話頭,好像大人物就是天縱之圣似的,說王陽明是神人自云中送來,因而初名“云”,也因此而五歲尚不能說話,經異人撫摸后,更名“守仁”,才會說話。因為“云”在古漢語中是說話的意思,道破了天機。守仁,用的是《論語》語典:“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
正德十六年,王陽明百戰歸來白發新,“訪瑞云樓,指胎衣地,收淚久之”。不是這種氣質的人,不可能創立重生命順人道的心學。王陽明有《憶龍泉山》等詩。在《憶諸弟》中感慨:
久別龍山云,時夢龍山雨。覺來枕簟涼,諸弟在何許?終年走風塵,何似山中住。百歲如轉蓬,拂衣從此去。
王守仁以“陽明”自號,是喜歡“陽明洞天”這個地方和這種仙氣的名稱。“陽明洞天”被當地人簡稱陽明洞。這個陽明洞在會稽山,據說是大禹藏書或葬身的地方,也叫禹穴。王陽明后來自豪地說:“昔年大雪會稽山,我時放跡游其間……我嘗親游此景得其趣……”
王陽明三十一歲時告病回紹興,筑室陽明洞側,行導引術。后來講學于陽明洞都是在洞側的房屋中,即王龍溪說的“精廬”。會稽山在紹興東南十三里,有人徑稱會稽山為陽明山。另外在廣西、貴州還有兩個陽明洞,都是王陽明后來的講學處。
《嘉慶山陰縣志》《紹興府志》都強調王陽明是紹興(山陰)人,都說他“本山陰人,遷居余姚后,仍還原籍”“先生世居山陰,后遷姚江”。余姚自來隸屬山陰。王陽明的高祖王與準為避永樂皇帝之舉遺逸曾逃到余姚,王華遷回紹興后,王家就世居于此了。余姚是陽明的出生地,紹興是他的生長地,也是中年以后的居住地。王陽明在正德十三年《與諸弟書》中眉飛色舞地說:“歸與諸弟相樂有日矣。為我掃松陰之石、開竹下之徑,俟我于舜江之滸,且告絕頂諸老衲,龍泉山主來矣。”
還有一座“王家山”,因王羲之建宅于山麓而得名。它在紹興的東北,相傳山上長蕺,越王勾踐為雪恥興國曾經在此采食蕺草以自勵,所以又名蕺山。蕺山后來因“蕺山書院”而名滿天下,明末大儒劉宗周在此講學,培養了一個更大的儒——黃宗羲。黃的《明儒學案》是心學專門史,以姚江之學命名陽明學。清末于書院舊址創辦山陰學堂,秋瑾的革命同志徐錫麟曾主持學堂。
“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這是杜甫的名句。鑒湖在紹興西南,俗名長湖、大湖,雅名鏡湖、賀鑒湖。它因“鑒湖女俠”秋瑾的英名而廣為人知。王陽明詠鑒湖的詩無甚名氣,但可見他對家鄉水的感情:“鑒水終年碧,云山盡日閑。”(《故山》)“春風梅市晚,月色鑒湖秋。空有煙霞好,猶為塵世留。”(《憶鑒湖友》)
吳越素稱肝膽相照的鄰邦,但越人強項,吳人奢靡,民風捍格難通。浙東學風與湘湖學風相近,而去浙西較遠。王陽明只能從姚江走出,而不可能從秦淮河畔崛起。秦淮河出名士,越地出志士,即便是名士也帶有孤傲倔強的志士風。湛若水在給這位古越陽明子作的墓志銘中深情地說:“夫水土之積也厚,其生物必藩,有以也夫。”——良有以也!
黃宗羲在《余姚縣重修儒學記》中語涉夸張地概括姚江之學:
元末明初,經生學人習熟先儒之成說,不異童子之述朱、書家之臨帖,天下汩沒于支離章句之中。吳康齋、陳白沙稍見端倪,而未臻美大圣神之域,學脈幾乎絕矣。……貞元之運,融結于姚江之學校。于是陽明先生者出,以心學教天下,視以作圣之路。馬醫夏畦,皆可反身認取;步趨唯諾,無非大和真覺,圣人去人不遠……至謂千五百年之間,天地亦是架漏過時,人心亦是牽補度日,是人皆不可為堯舜矣。非陽明亦孰雪此冤哉!……今之學脈不絕,衣被天下者,皆吾姚江學校之功也。是以三百年以來,凡國家大節目,必吾姚江學校之人,出而榰定……故姚江學校之盛衰,關系天下之盛衰也。……陽明非姚江所得而私也,天下皆學陽明之學,志陽明之志……
——《南雷文定》三集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