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敲門之際,大門卻自行敞開。暮雨赫然立于門后,一把將姚初兮拉入懷中,關切地問道:“姑娘一切可安好?長公主待你如何?可有受傷?究竟發生了何事?”見初兮安然無恙,臉上掛著笑容,她懸著的心方才放下,解釋道:“自從你們離開后,我便一直守候在門口。方才聽到馬蹄聲,還以為是姑娘歸來呢。哦,對了,長公主呢?”暮雨見初兮衣著單薄,趕忙為她披上大氅。
初兮輕拍暮雨的手背以示安慰,微笑著說道:“謝謝你,我并無大礙。我們初來乍到,長公主只是帶我四處轉轉,并無惡意?!?
初兮緊裹著大氅,那上面散發著淡淡的墨香。她屋中尚未擺放硯臺,而離開時屋內所焚之香尚有半截余燼,這大氅上卻全無松香痕跡。
正欲詢問暮雨時,一陣尖銳的刺痛如錐子般扎入頭皮,她不由自主地扶住暮雨的肩膀。身旁之人見狀,大驚失色:“姑娘,可是身體不適?”
初兮喉嚨沙啞,身體猶如蒸籠中的包子般悶熱難當,咳嗽幾聲亦無緩解,只能有氣無力地回應:“許是風寒作祟,寒冷難耐,咱們趕緊回屋吧?!?
一踏入屋內,她便癱倒在床上。天道酬勤誠不我欺,但臥于床榻之上確實舒適愜意。初兮聽著暮雨在旁燒柴,心中煩躁不安,胡思亂想起來。來到北涼已有數日,除去丫鬟小廝,只見過宇文夏和東軒。聽聞北涼皇上年逾半百,久病纏身,至于南安王,則一無所知。那人究竟是何模樣?他會像宇文夏那樣討厭自己嗎?那些看著她的目光,是否如同看待被屠戮的五萬士卒一般,覺得她死不足惜?
姚初兮思慮過多,不知不覺間身體愈發沉重,稍一閉眼,整個床仿佛都在下陷,拉著她墜入夢境之中。
恢復意識后,初兮聽到有人在呼喚她,是暮雨嗎?還有那松香,絲絲縷縷地滲入經絡。她睜開雙眼,環顧四周,似是陌生之地,頭腦昏沉,茫然問道:“這是哪里……是家嗎?”
身旁的暮雨微微一笑,她才恍然記起,自己仍在北涼南安府。暮雨笑著打趣道:“姑娘睡糊涂了?”
初兮沒有回應,只是坐起身來,撐著床沿,一摸額頭,滾燙得仿佛可以煎雞蛋。暮雨坐了過來,扶著她的后頸說道:“燒得如此厲害,我去找大夫吧。”
話音剛落,一陣笑聲在院中響起,宇文夏提著兩大罐子酒,徑直走入屋內。
“哎呦,可算讓我找到這院子了,七拐八拐的,累死我了?!彼呎f邊將酒罐子置于桌上,又搬來一把椅子坐下。
暮雨連忙起身行禮:“見過長公主。”
宇文夏擺擺手,道:“不必多禮。我與初兮也算面之緣的熟人了,我聽聞暮雨說你生病了,特地來看看你。還帶來了酒,喝上幾盅能暖身子,說不定病就好了?!彼洪_酒封,手腳麻利地將酒倒入碗中。
暮雨為難地看著姚初兮。初兮心知她擔心自己不能飲酒,但仍吩咐道:“長公主親臨,我怎好拂了她的好意。暮雨,你若此刻得閑,便去東廂房整理一番,看看有何可用之物,不能用的則單獨放置,再作處理?!?
言罷,她坐在椅子上,舉起一碗酒,仰頭一飲而盡。
宇文夏見她如此豪爽,心中不禁快活起來,扶著桌子放聲大笑,那笑聲中似有得意,又似帶嘲弄,絲毫不拘小節,“痛快!你是明白人,無需我多言。”她也舉起碗一飲而盡,隨后將碗重重地摔在桌上。
姚初兮已有數年未再飲酒,聽那哐當之聲,心中并無波動。一碗烈酒下肚,先前如墜冰窟的寒冷之感頓消,五臟六腑卻似在燃燒,在撕裂。或許是酒意上頭,她的臉頰也開始燃燒。看向宇文夏時,只見她仍身著明黃色衣裙,身上卻似罩著一層輕紗,眨眼間卻又消失不見。
宇文夏二話不說,又為自己和初兮滿上一碗,笑著說道:“來,繼續喝。天漸寒,日漸短,詩酒趁年華,碰一個?!?
載酒水的瓷碗輕輕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初兮只覺得這聲音似在嘲笑自己,不明緣由的火氣油然而生,她將酒一飲而盡。
宇文夏見她這般聽話,笑得更深,“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咱倆一起?!闭f著又撕開另一罐酒封,“來,別擔心,我還有一罐呢!”
她們你來我往,喝了十幾碗,微醺是不可能的,定然是醉了。初兮頭腦昏沉,意識模糊??伤⒉缓ε拢蛘哒f,此刻的她更癡迷于這種忘卻一切的感覺。
殘陽如血,將地面染得通紅,院中的梅枝疏影橫斜,暮鴉聲聲啼叫。兩罐子酒已滴酒不剩,宇文夏抬頭望向太陽的方位,猛然拉起姚初兮往外走。
初兮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一陣寒風襲來,她下意識拿起椅背上的蘇芳色披風,順手將披風自帶的帽子兜住腦袋。這樣即便摔倒,也不會太痛,初兮心中暗自思忖。
宇文夏在前面邊走邊說:“我真是的,把這一茬忘了,快走,跟緊我。路亂七八糟的,別走丟了……一會兒你要見兄長?!?
初兮隨意地應著,轉而又問:“‘兄長’是誰呀?”
宇文夏冷冷地說道:“哎呀,我兄長就是南安王,你現在就在他府上,就是你夫君啊……我記得他不是找過你幾次,你沒瞧見?”
宇文夏的話姚初兮聽得迷迷糊糊,只隨意嗯了幾聲。之前的發燒與烈酒的酒勁疊加起來,一點點溢上頭腦,將她雙頰刺激得緋紅。宇文夏走得太快,姚初兮有些疲累,便扶著廊旁的柱子稍作休息。再抬頭時,宇文夏已經過了前面的轉角。她一追上去,卻驚覺宇文夏已然沒了人影。
太糟心了,長公主剛才對她說了什么,“南安王就是你的夫君啊……”
原來如此,竟是自己一直未曾察覺。她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那么,現在這個地方,究竟是南安王府?還是她所謂的“家”呢?或許再走下去,就能碰到一個丫鬟。早知如此,她就應該叫上暮雨,至少還能循著原路返回。
轉過不知第幾個轉角,卻始終未曾見到一個丫鬟或小廝的影子。過了好一會兒,姚初兮遠遠地望見廊邊有一株盛開的梅花,半樹白雪靜靜地躺在枝頭,簇擁著嬌艷的梅紅。
除了她,這一切都倒映在梅樹前,那身著白衣的男子的眼中。
總算破天荒地找到了一個人,她可以向他問路。初兮扶著柱子,一步一步地跑過去。她的頭腦仿佛要被撕裂一般,呼出的哈氣在寒冷的空氣中氤氳成霧,蒙住了視線。或許是因為發燒,又或許是因為那兩罐烈酒,她走得搖搖晃晃。
那個人在看到姚初兮之前,正伸手扶住一朵即將墜落的梅花。在他眼中,那花嫣紅似血,純粹得不知所云,每一片花瓣的落下都是一場凄美的告別和重生。
殷紅的梅花在北涼的寒風中次第開放,不知已經見證了多少個年頭。
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
他轉過頭來,看向姚初兮。初兮下意識地笑了笑,只見他眼中的陰翳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捉摸的神色。
雪后初霽清靜,世間微塵一切如浮云爾,獨留二人足矣。
在這冰雪琉璃般的世界里,有滿地綿軟的積雪、半桿斜陽、一樹紅梅、一株白雪,還有他們兩個人。這場景讓初兮覺得有些眼熟,她努力回想,卻只感到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她的頭腦昏沉,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樣,但視線總是迷離恍惚。他一身素衣,與身后的雪景融為一體。她本想問路,卻顧不上提起裙角,腳步虛浮地朝他走去,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之上。
那人見她搖搖晃晃,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初兮剛要開口詢問,頭部又是一陣刺痛,身體滾燙,臉頰被燒得通紅。
她一個踉蹌,跌入他的懷中。隔著衣服,她能感受到他冰涼的指尖,聞到淡淡的墨香,那是一種難以言明的熟悉感。姚初兮此時頭腦轉得極慢,倒在他懷里也顧不上不好意思。她抬頭看見他鼻尖被凍得通紅,吐出的氣息瞬間化為潮濕的白霧。
她的手比腦子更快,直接撫上他的臉,涼絲絲的透出溫度,她癡癡地笑著:“公子,咱們可曾見過?”
她聽見那人又說了幾句,卻來不及細想,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濃厚的松香在空氣中飄蕩,柴火燃盡的“撻搭”聲將姚初兮驚醒。她睜開眼睛時,看見暮雨正在爐邊添柴,窗外的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聽見撩被子的聲音,暮雨站起身,將手在裙邊擦了擦,關切地問道:“姑娘醒了?”
“我都下床了,自然醒了……嘶,近日頭痛難耐,怎么還會暈呢?”初兮自言自語地問道,隨后將窗戶敞開半面。
“奴婢多言。”暮雨說道。
“不用自稱奴婢。還有,我是怎么回來的?”初兮問。
“姑娘之前還在雪地上暈過去了,幸好南安王在,將姑娘抱了回來。下次我還是跟著姑娘吧,省得姑娘再出意外?!蹦河険鷳n地說。
初兮眼神一晃,該來的總會來,她還是要面對那個人,不由得咬了咬下嘴唇,繼續問:“那,在暈之后我有沒有說什么胡話?”
暮雨搖頭:“沒有的,姑娘一直很安靜,就是身子一直在抖。南安王將姑娘抱回來的時候,輕手輕腳的,看起來很擔心姑娘。”不知為何,暮雨竟說得有些興奮。
姚初兮卻激動不起來,放平聲音對暮雨囑咐道:“若南安王、長公主或者東軒問起關于大晉的事,你就說不曉得。原先在宮里打雜澆花喂鳥,別說是侍奉陛下,就說是侍奉后宮的娘娘。關于我之前的事,你也應不知道?!?
暮雨向初兮保證:“姑娘放心,我不會添麻煩的?!焙龆恍?,下垂的眼尾彎成窄窄的春水。
正說著,一陣不緩不慢的敲門聲響起?!澳沔i門了?”初兮問。
暮雨搖頭:“我去開門?!币姵踬恻c頭,暮雨疾走至門前,初兮則立在窗邊細聽。
“見過殿下,殿下怎么來了?”暮雨的聲音傳來。
姚初兮心中驟然一緊,太子的聲音不知為何小得聽不清。
“啊這……姑娘還病著呢,未醒?!蹦河暾f道。
“謝殿下關照……這……當然可以,還請殿下別嫌棄屋中亂。”暮雨的聲音顯得有些慌亂。
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初兮頭腦一熱,跳上床,背對著床角,合住眼。
她能聽到自己亂七八糟的心跳聲,還有那個人就站在床邊,看向她的目光仿佛帶著炙熱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