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奴婢這就去煎藥。”暮雨在門口輕聲說著,得到默許后,房門輕輕關上。初兮躺在床上,心中思緒萬千,如波濤般搖曳不定。她緊閉雙眼,竭力平復心情。
突然,床沿微陷,她感覺到有人坐在床邊,盡管隔著被子,她仍能感受到那人存在的壓迫感。一只冰涼的手輕輕撫上她的右臉,那觸感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她努力克制著恐懼,將雙腳蜷縮進被子里。
“別怕,你早就醒了,不是嗎?”一個磁性而低沉的聲音響起,聽起來似乎帶著幾分正經。那人坐在床邊,溫柔地為她掖了掖被角。初兮本能地將頭縮進被子里,仿佛這樣就能躲避一切。
“這樣不憋得慌嗎?”隔著被子,南安王的手輕輕放在她的頭上,輕聲問道。
初兮在被子里拼命搖頭,她知道這樣做不合禮數,按規矩,她應該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候,但她實在沒有勇氣。
“罷了,別怕,我只是來看看你,順便帶藥給你。”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溫柔,依舊坐在床邊。
初兮心中一顫,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從被子里探出頭來。
她的目光正好對上他的眼眸,那雙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她急忙移開視線,轉而打量他的其他部位。
他的黑發整齊地挽于腦后,顯得落落大方,像是經過精心打理,鬢角如刀裁般整齊,劍眉似墨畫,麥色的肌膚,面龐棱角分明,竟有一種說不出的俊美。
“殿下的模樣真是……出人意料。”初兮盯著他看得出神,迷迷糊糊地脫口而出,說完后才意識到自己失禮了,臉上一陣發燒。她趕緊補救道:“我是說,殿下看起來很親和,一見面就覺得親切。”
南安王似乎也愣了一下,隨即附和地笑了笑:“能這樣說‘親和’,真是難為你了。”
初兮這時才注意到他身上披著的淡松煙大氅,“這大氅是殿下的嗎?”她問道,試圖轉移話題,避免尷尬。
“是的,是我的。先前我來時你不在,我便隨手放下了,后來再找就沒找到,還是昨日讓東軒找到的。”他認真地回答,眼神卻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姚初兮不太敢與他對視,微微低頭說道:“請殿下見諒,這是我的疏忽,沒有管好丫鬟,亂放了殿下的物件,讓您找了好久。”
她假意輕咳幾聲,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緩緩說道:“初來乍到,水土不服,身子頗感不適,對下人的管理也有所疏忽……”言罷,她微微直起身子,手輕輕撫上枕邊的玳瑁簪子,簡單地理了理發絲。
那雙清澈的眼眸對上南安王深不可測的目光,她歉意地歪了歪頭,繼續道:“還有從大晉帶來的嫁妝,人多物雜,本該由我主持清點,無奈身子欠佳,面容不整,衣裳也是隨意穿著,尚且無法體面地見殿下,因此那些事情便堆積了下來。”
南安王靜靜地坐在床邊,沉默不語,審視著面前的姚初兮。待見她往后靠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撐在床上的手幾乎要碰到她的腰間,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連她胸口那不規律的起伏都清晰可見,這氣氛不禁顯得有些微妙。
南安王起身,撫平被子上的褶皺,沉聲說道:“是我唐突了。你提到的嫁妝一事,我已明了,你不必擔憂,既然兩方已經談和,我們自不會為難于你。”說著,他走向桌前坐下。
姚初兮仍是淺笑嫣然,雖然對眼前之人不甚了解,但她深知能坐在此位者必定非愚笨之人。她話語中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她是帶著中原的嫁妝而來,這便是這位“公主”如今尚存的價值所在。
南安王遲遲沒有離去的意思,初兮心中不禁一沉,小心翼翼地低聲詢問:“殿下,您可是有什么事情?”
南安王不慌不忙地為自己斟了一杯茶,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他神情專注,仿佛未曾聽見初兮的話語。
直到茶杯中只剩下清澈的茶水,他才抬起頭來看向初兮,緩緩說道:“嗯,你猜得沒錯,如今你的確變化了許多……這樣的變化很好,省去了不少麻煩。”言罷,他輕輕抿了一口茶水。
“無關性命,不必擔心。我明白姑娘嫁于大涼,實非本愿,婚事可皆浮于表面。只要不做逾距之事,南安王府可護你周全,我呢,也不會強人所難的。”言畢,他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
“就這?”初兮忍不住脫口而出,心中所想瞬間化作言語,她不禁有些忐忑,擔心對方會因此動怒,于是小心翼翼地閉上了嘴。
“就這。”他的回應波瀾不驚,語氣平靜得如同湖面,沒有絲毫起伏,連目光都未曾從手中的杯子上移開,只是默默地擦拭著。
姚初兮內心掙扎,猶豫著是否應該打破這份沉默,說些什么來緩和氣氛。就在這時,他突然松手,瓷杯子瞬間墜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一片白花花的瓷片散落開來。
他依然不慌不忙,“這杯子我用過,你別再用了。碎瓷片危險,不用你們收拾,我一會找人清理,還有……”他看向初兮站起身,像是思慮再三,兀自一笑,鄭重其事地說:“剛才忘記介紹了。尊夫復姓宇文,名宸。父為大涼當今圣上,母為漢人,不知吾鄉,不言籍貫。”
宇文宸的話語似乎有些顛三倒四,讓姚初兮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對,只能順著他的話問道:“殿下可有表字?”
宇文宸答道:“有,辰安。時辰的‘辰’,平安的‘安’。”他繼續說:“我很少告訴別人的,那么姑娘你呢?”語氣聽起來頗為誠懇。
姚初兮卻被他的言行弄得徹底愣住了,遲疑道:“啊……啊?你,不是,殿下不是知道嗎?”
宇文宸笑著說:“我想聽你親口說出。”他的笑容更深,望著眼前的人,仿佛帶著某種深意。
姚初兮這才反應過來那個“尊夫”不過是他打趣之詞,心中不免有些惱火,卻又礙于身份不好發作。
她理了理發間的玳瑁簪子,掀開被子跳下床,對著坐在床邊的宇文宸行禮道:“小女子姓姚,名喚初兮,年方二八。”
她說著,瞥了一眼地上白花花的碎瓷片,又低眉順眼地對宇文宸說:“多謝殿下來探望初兮,還帶了藥材。這杯子本不必摔,哪里敢嫌棄殿下呢。這杯子我用過,倒是怕殿下嫌棄我。”
姚初兮抬眼,本以為宇文宸會不悅,沒想到他竟一臉笑意地看著她,那笑容真假難辨。斜斜的光打在他五官上,透出一種莫名的溫柔,但在姚初兮眼中,卻多了幾分玩味和戲謔。
宇文宸撩袍而起,走過姚初兮身旁時說:“我還有事,改日再敘,那茶,送來時別走丟就行。”“謝殿下,下次不會了。”姚初兮想起他之前抱自己回來的情景,羞愧地喊道。
宇文宸此時還未走遠,他停下腳步,神色陰冷,卻并非針對姚初兮。他拿起桌上的茶壺,將正在焚燒的香澆滅。
“下次別燒這香了,我有事處理,不用送。”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屋子。
她想起自己打小被宮里的嬤嬤撿到,沒爹沒娘無親無故,一直做些洗衣打雜的臟活累活。后來有人見她模樣還算清秀,便去東宮伺候了太子,誰知半月后太子倒臺,她就被搪塞到給冷宮里的人送飯。再后來還伺候過后宮的婕妤美人,可惜都沒有一個長久的主子,她就像一個球被人們踢來踢去,大家都挺“忙”的,沒什么人在意她,關照她的人不多,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暮雨深吸一下,回過神說說:“姑娘想去就去吧,我昨日見了殿下的近侍北熙,和他說了姑娘送茶葉的事,他說等姑娘方便就帶姑娘去”
“謝謝你呀,暮雨,想這么周全”初兮笑著說。
“言過了姑娘,姑娘若是有時間,可以教我識些字,這樣辦事也方便”
在這邊,姚初兮及時遏制住自己欲喊暮雨送行的沖動,摸了摸額頭,燙得灼手。她斜倚在床沿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張得手心冒汗,生怕自己一言不慎便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回憶起方才宇文宸的一番話語,她深知他們內部關系錯綜復雜。南安王倒還算不錯,彼此之間尚能相敬如賓。至于正妻之位,她并不奢求,畢竟自己無權無勢,又是漢人身份,單從長公主的態度便足以看出,北涼的王公貴族不可能輕易接受她。
這樣也好,初兮在心中暗自寬慰。她本就是平民丫頭,經歷了諸多曲折才走到今天這一步,論容貌才藝,哪一點比得上那些貴族小姐呢?
幸好她看得分明,從不妄自菲薄。千人千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她有她的眼界和見識,別人的生活未必就好。世間本就沒有高低貴賤、配與不配之分,她做她的放牛娃,他做他的賣藥郎,彼此活得坦蕩,問心無愧。
姚初兮在屋子里閑來無事,該搬的東西都已搬完,大晉的嫁妝也不需她親自清點,如今倒真成了個富貴閑人。
正踱著步子,暮雨端著盛藥的青瓷碗走進來,說道:“姑娘,該喝藥了。”她將藥碗放在桌上,低頭便看見地上的碎瓷片,有些驚訝地說:“怎么碎了一地碴子?我來收拾收拾,姑娘沒受傷吧?”
“你別忙,那是殿下打碎的,讓他派人來收拾吧。”暮雨聽初兮這么說,只當她在開玩笑,又不好拂了她的意思,便想著等會兒自己再來收拾,叮囑道:“那姑娘先別亂走,小心被扎著。”說著,她又拿出一個新的團扇放在桌上,“這是先前長公主賜的蘇繡團扇,姑娘瞧瞧。”
姚初兮拿起來看了幾眼,便說:“收起來吧,就放在我桌邊的匣子里,等長公主來了再拿出來。也不知送這么個贗品是何意思。”
暮雨依言照做,又好奇地問:“姑娘怎么看出這是贗品的?”
姚初兮淡淡地說:“不過是在進姚府之前,所學謀生之技而已,我現在不想提這些事情了。”暮雨聽她這么說,便沒有再追問。
下午時分,宇文宸果然派了個丫鬟來打掃碎瓷片,還順便送來幾盤熏香。不過姚初兮看之前的松香還剩不少,不燒就浪費了,于是仍然繼續使用。
翌日清晨,姚初兮將幾份茶葉用油紙包好,細繩捆緊。暮雨在一旁說道:“姑娘,要不還是我去送吧,這府里彎彎繞繞的,又沒有幾個人。”
姚初兮搖搖頭:“沒關系,我自己可以的。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日后都是要成親的,現在多來往,日后對你我的處境都好。”這么想著,她解開細繩,又抓出半把茶葉放進去,才滿意地自言自語道:“這下夠了。”暮雨看著初兮沾沾自喜的樣子,忍不住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