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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清潔工在清理戰爭痕跡

第四章
海鷗在這里會挨餓

一個經常來我辦公室的中國朋友最近去了一趟大連,那種日本走私者天堂式的繁榮景象讓他大為震驚。他對那些能給外國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現代化碼頭和船塢無動于衷,外國人一見到那些就容易激動,但他的關注點是人,而非機械產物。返回上海后,他大談,在那個走私者打造的現代化繁榮小港灣里,似乎每位勞動者都能吃得飽、穿得暖。他太激動了,好幾天都在說這些。辦公室里有人說他夸大其詞,他便擺出了最后的鐵證。他說,大連人過得特別滋潤,街上煙蒂丟得到處都是,但誰都懶得去撿。

上海純中國人聚居區的街道上就沒有煙蒂。在這里以及中國其他地方,吸煙者抽完一支,煙蒂已經短得不行了,再來一口就要燙嘴。所剩之物只能被稱作煙“蒂”,使用其他任何字眼都不合適。外國人抽煙太浪費了。還剩好好的半英寸,大多數外國人就把它丟了,還有人更奢侈。但并不會產生浪費。街上的廢棄物會被眼尖的老人找到,他們帶著一端有叉子的棍子,夾起有商業價值的煙蒂裝進小罐頭盒里。下雨天,回收這一環節完全無法進行,他就去除燒焦的那頭,將煙絲從紙里取出,以此為原料,手工卷制許多可以出售的香煙。論凈收入,這是全世界利潤率最高的香煙生意。從原材料到廣告費,零成本,制造者收獲的每一分錢都是凈利潤。這樁小生意還能使街道保持整潔。

1932年日本侵略上海時,消耗的武器彈藥數量驚人,從重型炮彈到機槍子彈,什么都用上了。實際上,上海有些外國人認為,日本決定將手頭囤積的大量彈藥全部用在中國有生目標上,以獲取實戰經驗。在上海公共租界的虹口地區,日軍瘋狂發射炮火,但此舉毫無道理。虹口既沒有中國士兵,也不曾有過,但日本步槍手和機槍手瞄準任何一個移動的目標開火,火炮手干的更是技術活兒:他們打穿鄰近的中國房屋,卻避開了許多與日本利益相關的建筑。許多手無寸鐵的中國平民慘遭殺戮,日軍對貓的屠殺也十分殘忍。

在日本人享受“血腥狂歡”時,其他人都撤出了這片區域,就連巡捕房都關了,街上只剩日本軍隊。始終面臨極大危險卻在戰火中仍保持運作的服務部門是市政的街道環衛。虹口清潔工得到的命令是清掃相對安全的片區,他們無視這道命令,或假裝沒有收到,依然堅守原來的崗位。大部分時候,他們躲在相對安全的片區,但等日軍的目標演習處于間歇期,看似比較安全時,他們就會帶著掃帚和簍子,蜂擁到街上回收銅彈殼以及其他來自現代武器的廢料。僅此一次,他們有機會從街上清除某些具有一定價值的物品。通常,早起的人會趕在清潔工勞動之前走上街頭細細巡視,撿走最值錢的廢紙。這回不僅資源充足,還沒有競爭者,他們充分利用這種時機。在戰斗確定結束的幾小時后,上海一群紀念品搜尋者涌入戰區,可他們連個機槍空彈夾都沒找到。如此看來,上海這場戰爭可能是有史以來最整潔的一場戰役,因為在那些沒有子彈呼嘯而過的早晨,清潔工會一起出動,把戰區打掃得像廚房地板那么干凈。

上海港不僅是全球最重要、最繁忙的港口之一,也是最干凈的港口之一。這片水域不像某些更受人青睞的海港那樣呈現出湛藍色,而是呈現一種渾濁的黃。可上海港的水面,絕無其他港口時常漂浮的那些浮渣和棄物,沒有破破爛爛的水果筐、半露出水面的麻布袋、爛橘子以及漂浮的零碎木料。這些都是有價值的東西,它們被那些在海港辛勤往來的打撈船“救”走了。大部分無知游客會將這種值得尊敬的船只稱作“乞丐船”或“食腐船”。這種污名既不準確,也不公正。上海的拾荒者們在有限的條件下所做的工作,與那些擁有蒸汽拖船、股東和董事委員會的大公司所做的工作一樣令人敬重,區別僅在于業務的規模和重要性。船上設施簡陋,人手也不多。他們用的是一種平底小船,憑一雙槳即可起航。船員通常包括身為船主的船長、他的妻子以及暫時無法在岸上獨立謀生的年幼子女。全家人共同致力于打撈海中殘渣。

他們盡職盡責,所以上海沒有海鷗。在蘇格蘭繁榮的沿海地區,這種有用的食腐動物過得非常滋潤,但到了上海它們八成會餓死。人們編了一個頗具想象力的故事,大概是說,不時有遷徙的海鷗路過上海,可是飛在前面的總會匆忙回去報信警告其他同胞,哪怕所在地給養有限,也最好原地不動,因為上海一丁點兒口糧都沒有。

上海的打撈船時刻準備著

每當大商船或炮艇在上海拋錨,就會有一艘或多艘小打撈船選好戰略位置拋錨,接住從垃圾卸槽傾倒下來的各種東西。英美海軍養成了一種習慣:抵達上海前的一天或幾天,推遲清理廚房。這樣就能攢下大量空瓶子和空罐頭,偶爾還有被軍醫判作不適享用的食物。船員也會慷慨地存一些舊衣物,為上海的“人類海鷗”提供更多寶貝。每當有一艘這樣滿載“寶物”的炮艇冒著蒸汽駛入港口,打撈船就會一擁而上,好像一個世紀前柏柏里海岸的阿拉伯海盜包圍快帆船似的。每個船長都會勇爭第一;臟話滿天飛;行船也不守規矩了,橫沖直撞。

英美炮艇饒有興味地觀賽,拿出廚房給得起的頭等垃圾來獎勵贏家。但贏家不能占盡一切。等垃圾卸槽傾倒出一定量的垃圾之后,他會被要求離開,以便給其他船主也留點機會。炮艇從抵達直至駛出上海,周圍始終環繞著小打撈船。他們什么都不會放過:瓶瓶罐罐很容易就能找到市場,食物可以用來喂豬喂雞。在中國,任何東西都具有內在價值,都可以轉化成現金。

每個外國家庭都會產生大量的可回收物,這正是家庭苦力的額外收入來源。實際上,家庭苦力絕不放過家中每一件廢棄物的狂熱之情似乎表明,東家的主要功能就是為他提供可以拿去販賣的空瓶子、空罐頭、舊報紙和舊衣物。衣服很少會因太舊而找不到銷路,實在太破了還可以拆開,然后再拼接成襯衫或外套。或許有幾顆扣子是裂開的,雖然這種殘缺會使衣服的市場價值降低,卻不至于一文不值。如果附近有人做衣服,那么每一塊布都會被保存下來。就算一些布料無法被用在衣服上,還可以將它們幾層粘在一起,扎成耐用的鞋底。長江上有許多中國帆船的篷布就是由舊面粉袋縫制而成的。一些空罐頭盒和舊面粉袋一樣有價值。可用的罐頭盒拆成一片片矩形片,可以熔化成焊料,用于各種用途。攢得足夠多時,你也可以將它們像瓦片那樣一片片疊起來,為房子搭建一個鍍錫鐵屋頂。破碎的窗玻璃也有價值,木匠會用碎玻璃打磨木工。我們家的苦力天天在廢紙簍里尋找我扔掉的手寫稿。他絕不是傻傻地認為我的字跡日后會展現出歷史價值或收藏價值,他只是明白,這些紙僅有一面寫過字,使用價值僅損耗一半,空白的一面很容易就能賣給學生。只剩一小截的石墨鉛筆或許也賣給了同一顧客群體。他連舊膠卷底片都要回收,除了助燃,我實在想不出來它們還有什么其他的用途。

數百垃圾車苦力推著小車滿上海跑,從家家戶戶收集三百萬人不需要的東西。他們的職業是悲苦的——不是因為卑微,而是因為希望渺茫。他們知道小推車里肯定不會出現空啤酒瓶、舊鞋子或破椅子。他們明白,即便里面能冒出一張舊報紙,一定也是破爛起皺到了無法轉手的地步。家仆必然不會給他們留下有用或依然能夠出售的物件。

鑒于中國仆歐和廚師操持家務的能力遠遠強于上海的外國夫人,后者便優雅地將家務事兒交給仆人們,自己騰出大把時間玩橋牌。對她們來說,從周四清晨到周三夜里,天天都是過周末。全世界可能只有上海這一個地方早上九點就開始打橋牌,妻子去打橋牌的時間與丈夫上班的時間同步。上海產生的略帶污漬的報廢橋牌數量驚人,讓不少節儉的家庭苦力欣喜地獲得了多買塊豬肉的額外資金。它們也為黃包車夫提供了極其廉價的牌,每張一剪兩半,就能將一副牌變成兩副,而且恰能塞進馬褂口袋。如果你觀察得足夠仔細,就會發現每張牌的確可以剪成兩半,但用途不會打半點折扣。

北京路是上海最有意思的道路之一,它以舊貨店著稱。一些頗有貴族派頭的店鋪只做二手家具交易;只要足夠走運,足夠細心,你就能以實惠的價格淘到值錢的好古董。在不那么張揚的店面里,你可以找到外國家庭不需要的舊物。這種地方同樣還能買到老式絲綢頂大禮帽、馬靴、馬鞍、高爾夫球以及略微顯舊的馬軛。一些店鋪主營汽車零部件,如水箱、引擎、方向盤以及舊輪胎。還有的店鋪出售從汽艇上搜刮來的零部件,如船用引擎、羅經座燈、信號鈴、船燈和救生用具。有人可能會想,遇上一個需要這些專業垃圾的顧客的概率該是多么小啊。然而我每天上下班路上幾次經過這些店面,都會看到交易正在進行中。我曾在那里買過二手捕熊夾,倒不是因為我需要這種東西,而是因為發現有這種東西出售感到吃驚。對任何一個有耐心搜尋零部件且擁有組裝技能的人來說,從北京路上淘來各種寶貝并拼出一輛完整的汽車都是極有可能的。

說任何東西在中國都有價值,該論斷的普適性或可擴展到令人意想不到的領域——偽鑄幣。二十年前還沒有中央造幣廠統一鑄造銀圓,那時有許多地方造幣廠,除了這些廠家生產的硬幣之外,墨西哥銀圓和舊西班牙銀圓也在流通中。鑒于不同省份造幣廠的廠長們對銀圓重量和純度有不同的想法,他們各自的主意也時常變,于是就出現了不同價值的銀圓。在任何涉及支付或收取一定數量銀圓的交易中,都有必要講明哪些銀圓可被接受,或約定不同硬幣的相對價值。旅行者通常會攜帶令人眼花繚亂的各類硬幣;中國政府鐵路部門曾在多數省份的主要車站張貼官方告示,列出幾種不同省造銀圓的收購折扣。告示底部有一行字:

“偽鑄幣以市場價收購。”

現在我們使用紙幣或“管制”貨幣,銀圓很少見了,但在每個人——窮困潦倒的人除外——兜里都能找到幾塊沉甸甸的銀圓的時代,在卡巴萊餐館或夜總會的紀念品中看到它們一點也不奇怪,或許一兩塊看起來很可疑,它們碰出的響聲并不清脆,聽起來很沉悶。它們并非純銀鑄造,或許完全不含銀,但這并不會讓它們貶值,也不需狡猾地偷偷轉手換給別人。我們只需將這種銀圓帶到兌換商那里,經專家仔細鑒定,就可以根據實際價值兌錢了。如果現在我發現自己有一箱子偽鑄銀圓,我會把它們帶給我中央造幣廠的朋友韋憲章,按照它們的實際價值換錢。我非常好奇,要是把一堆偽鑄幣賣給其他國家造幣廠的廠長會發生什么!

當然,對偽鑄幣的寬容態度源自這樣一個事實:中國硬幣的價值,絕不會超過其中所含的金屬的價值。如果銀的純度相同,一塊重五磅的銀子,其價值恰接近五磅銀圓。舊銀圓上印有各自的重量,價值毫無爭議。如今,銀圓已被紙幣替代,小額硬幣用的是鎳銅合金。新硬幣一旦鑄好就會立即進入流通,舊硬幣一旦被造幣廠購回就立即拿去熔化,如此循環,舊幣遲早會徹底消失的。但讓講求實際的中國人明白,用一枚金屬價值僅為一分錢的十分之一的銅幣,就可以買到一分錢的東西,并讓他們習慣這種奇跡,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如果我住在英國或美國,那么就會熱衷于推廣一項慈善活動。每天讀完報紙之后,我并不會將其扔掉,而會把它們仔細折起來摞一堆。我會勸朋友們一起加入,然后慢慢擴大到整個城鎮的居民。等每人湊足六個月的報紙之后,我們就統一收集、堆進某個倉庫,然后打包運往中國出售,將所得收入用于緩解中國饑荒。中國始終有饑荒,有大饑荒,也有小饑荒。所以這項慈善事業有賴于人們的長期支持。當然,如果每個人都保存舊報紙,并將其貢獻給這項崇高的事業,中國市場的舊報紙很可能會供過于求,市場價會因此而暴跌,導致減去包裝費和運費后,用于緩解饑荒的現金凈收入會少之又少。但若能維持市場價,貢獻英國舊報紙即可賑濟中國不太嚴重的饑饉之年,并可以竭力緩解較為嚴重的饑荒。

幾年前,兩個有錢的兄弟繼承了上海一家外文報紙——上海這種報紙很多。他們對出版業一無所知,但所幸他們同時繼承的還有其祖父通過鴉片生意積攢的一大筆財富,這對他們以及利益相關者來說是件好事。辦報,他們玩得起。他們堅持了幾年,堅守著出版愛好者的身份。他們最愛嘗試的花樣之一是出版特刊,有些的確非常成功。上海有一部分廣告客戶——其中包括我們所有的客戶,都懂得特刊之所以特別,僅僅在于能為出版商增收,但月復一月,年復一年,贊助的傻瓜依然不見少,導致上海的特刊已經多到能拿世界紀錄了。單看日報,就有六種語言的,它們各有出版特刊的托詞。不計其數的周刊也會不失時機地捧出特刊。唯獨工商機構名錄出版商沒有特刊,他們或許會策劃五十周年紀念或百年紀念特輯。

在小規模行動獲得一定成功后,這兩位經驗不足的出版商大受鼓舞,決定出一期特刊,讓自己和其他出版商從前的嘗試都相形見絀,創下無人企及的世界紀錄。他們雇了額外的廣告和發行人員,謹慎地為吝嗇的廣告客戶降低費率,終于在某個周日印出了這份特刊——我從未見過版面如此之多的日報。面對這種事情,我就是個老頑固,若非客戶強烈要求,我絕不會在這些特刊上登廣告,這份超厚特刊的出版完全沒有我們的贊助。他們的廣告經理對自己的成就十分自豪,忍不住沾沾自喜,所以幾天后他過來,說我錯過了大好機會,因為這份周日特刊的銷量是普通版的兩倍,更是將在華出版的其他外語報紙遠遠甩在了身后。

他提及的發行量證據確鑿,但完全沒必要跟我解釋,因為我已經了解到了他們報紙的銷售狀況,這使我心懷內疚,也很尷尬。特刊出版后的周一早晨,我一進辦公室就發現這些“巨無霸”堆得到處都是。沒等多久我就明白了,我到辦公室的時間非常巧,再晚半個小時可能就沒機會知道了——半小時之后,這成堆的周日特刊將被送往已簽下收購合同的舊報紙經銷商。事情是這樣的,通過售賣我的舊報紙,我辦公室有幾名苦力已經對舊報紙的市場價值了如指掌,得知這期特刊版面多得驚人之后,他們算了算重量,發現若以街頭報攤零售價采購這期報紙,然后轉售給舊報紙經銷商,每千份就能賺二十五美元。他們聯合其他人一起為這項壯舉籌款,并請朋友幫忙落實行動,報紙一出來就立即買下。他們的計劃滴水不漏,常規訂閱者的確都收到了報紙,但除此之外,其他誠心誠意的讀報人很可能一份也沒見到。我聽到了辦公室里的傳聞:這些苦力總共賺了三百美元。


從進出港口的船只噸位來看,上海是世界第二大港。

Barbary Coast,北非地中海沿岸地區,歷史上很長一段時期都有海盜劫掠船只出沒。——譯者注

舊日上海人對英語boy的音譯,指男仆、男傭、服務生或小勤雜工等。——譯者注

據《普陀區地名志》記載,1920年上海金融界為了統一銀圓的重量、成色,實行“廢兩改元”,建議籌建上海造幣廠。1922年廠房建成,但籌建工作因資金問題于1924年中斷。1928年該廠更名為中央造幣廠,繼續籌建,于1933年正式開鑄。——譯者注

此處根據英文字面意思直譯。——譯者注

一種在餐館或夜總會等場所進行的歌舞或滑稽劇現場表演。——譯者注

原文此處以英文名Lott Wei呈現,根據后一句以及時間和事件判斷,應為1932年7月受命擔任中央造幣廠代理廠長、負責鼓鑄新幣工作的韋憲章。——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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