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青田聽了張澤講述這些舊聞,一時間竟然愣在當場,臉上沉穩的表情都維持不住了。
雖然鄭青田不知道“水淺王八多,遍地是大哥”這句話,但他心中所想的就是類似的話。
知道東京不好混,沒想到自己都跑回江南了還是沒躲過去。上面的大人物們能不能有點同情心?
身為大佬就別搞癡男怨女那一套了,專心權勢不好嗎?可憐可憐我們這些小官吧!你們是愛的死去活來了,到了我們這兒……就只剩“死去”和“活來”了。
如果不是張澤,鄭青田根本不會想到楊知遠竟有這樣的關系,他的海運生意雖然分潤頗多,但給的都是有用的人。
兩浙路轉運判官不過是個六品官,管的也是金錢和糧食的運輸之類的苦差事。錢塘楊家又是個小地主,還正好在自己治下。
這樣一個生死都由自己掌控的小人物,鄭青田會在意他?
但是現在一細想,鄭青田驚出一身冷汗。
宋朝的海運非常發達,不僅僅是貿易,錢糧稅收也都經海運,走的是水路。
這都是有歷史原因的,由于宋朝北有遼國,西北有西夏,故傳統西域中亞商路十分不暢通。這樣一來,反而促進了宋朝海運的發展。
甚至可以說宋朝的水路運輸是冠絕封建王朝的,因為這個原因,和其有關的官員也是數目龐大。
而楊知遠這個兩浙路轉運判官,雖然看起來官職不高,但地位非常特殊。
轉運判官的最初設置是為了從節度使那里分權,主管稅收的運輸,并不受當地主官的管轄,而是受中央的直管。
換句話說,楊知遠是可以上達天聽的。
有著這樣的背景,又有這樣的權力,楊知遠就是埋藏在身邊的未形之患,隨時都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想明白這些,鄭青田明白了自己之前的無端心悸是怎么回事了。
鄭青田直接對張澤真心實意的說道:
“居正,姐夫雖然宦海浮沉了十多年,但是和你一比,我這……唉!
現在你為了讓我們相信,又不惜說出這般秘聞,姐夫要是再不知好歹,就太不當人子了。
居正你說如何做,姐夫和你姐姐全聽你的。”
斬釘截鐵的說完后,迎著夫人支持的目光,鄭青田覺得自己說的太對了。張澤既然要幫忙,肯定是有萬全之策的,自己還是不要逞英雄了。
人貴有自知之明,看看名滿天下的張澤,再看看自己,自己像他這么大時在做什么?還因為賴在侍女身上不肯起床,誤了先生的時辰被父親吊起來抽呢!
要不是那個丫鬟是母親帶來的,恐怕就要被氣急的父親給杖斃了。
但……她也消失了,母親說什么時候得了功名,就讓自己見她。
于是自己奮發圖強,用功讀書……
每當要放棄時,母親總會帶來她的書信,看著淚痕斑駁的信,和上面纏綿悱惻的文字,那蘊含的綿綿情意和期盼總能讓那時的鄭青田堅持下去。
嗯……一封信大概能讓自己堅持倆月。再后來鄭青田甚至免疫了母親送來的信。
直到那天,送過來的不是情書,是……絕筆。
她病了,因為……窮!
那是鄭青田第一次知道,因為窮而生的病,是不治之癥。
信上沒有一絲的抱怨,只是普通的問候,然后寫了些自己的近況,做了什么、看了什么、玩了什么,沒有一句情話,卻處處都是情話。
最后說自己時日無多,讓別的丫鬟照顧公子吧,冬雪也是好丫鬟,夏荷也可以,愿公子忘了自己。
那字字啼血的文字,像匕首一樣一下一下捅在他的心上。這讓正在喝酒的他無所適從,第一次,他感受到離別的分量!
他好像長大了,冷靜的回去求父親救她,他接受了所有的苛刻條件。
頭懸梁、錐刺股,這樣的生活他堅持了了五年,終于考得了……額!同進士。
沒辦法,變態太多,甚至人家比你聰明比你還狠,聽說有些書院更是卯時(凌晨五點)就要起床誦書了,一學一天,直到晚上子時(十一點)才能就寢。
這就是為什么科舉難的原因,比你優秀的人,還比你努力。
而對于普通人而言,不說其他,就是每日點蠟燭的花銷都不是一筆小數目。
就算你同樣刻苦,不說什么主官的喜好、朝廷的風向、官家的忌諱什么的;就是學習,你都比別人一天少學近四個時辰,拿什么中舉?
鄭青田雜七雜八的想這么多,就是讓自己明白,自己就是個普通人,就算有了這么好的條件,照樣比不過那些天才。
宋時殿試之后,就算得了進士名號,但進士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一等稱進士及等、二等稱進士出身、三等賜同進士出身。
自己有這么多的家境優勢,拼盡全力也只勉強得了個最次等的同進士。
而張澤,人家三年前十五歲時就是取解試、省試雙第一,本來甚至可以三元及第的,結果說不參加就不參加了。
當時哪怕最恨他的人,也不敢說他是怕了才逃跑的。
張澤是逃了,但怕的不是科舉,是官家的侄女,那樣的皇親國戚,別人求之不得的姻緣,他卻棄之如敝履。
今年又是,前天才傳過來的信息,這次省試第一又是張澤,又是兩元及第。
無論是科舉還是其他。
自己遙不可及的目標,卻是他人唾手可得的東西!
這就是天才吧!
自己十幾載的仕途生涯,對于官場的理解,竟還不如一個門外人。天才就是這樣的吧,無論什么方面都是這樣優秀。
如果是張澤,應該不會像自己這樣,傻乎乎的被騙了六年吧!
回想到自己中舉之后,興沖沖的回到家,結果發現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竟然一直在府中,從未離開。一直好吃好喝的供著還不用干活,甚至圓潤了幾分。
什么被趕了出去、什么朝思暮想、什么饑寒交迫都是假的、假的!
那些信都不是她寫的,那些所謂情深義重的信都是母親花大價錢讓青樓里的人寫的,拿回來讓善于模仿字體的父親謄抄。
什么淚痕、情意,都是些歡場手段罷了。真正的她天天晚上都能見到自己,寫什么信。
鄭青田當時一百個不信,質問父母那封“絕筆”呢?那一字一句宛若杜鵑啼血,這還能是假的不成?
然后……父親哈哈大笑,說他見識太小,書讀的太少。不過一篇用了所謂“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手法寫成的信件:普通的日常,寡淡的文字,結尾的轉折。就讓你這傻小子深信不疑,哈哈哈……
后面的場景因為自我保護,鄭青田已經記不清了,時至今日只能記得父親那嘲諷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