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這一天,劉穆、柳隨風、盧顯聲等一行人抵達了南楚國都建州。劉穆返京之前已經遞表請詔,此時一行人抵達建州城北門之外,已有禮部司侍郎王慶隆主持接駕。入城之后,王慶隆已經向劉穆傳達了可以直接入宮面圣的旨意,盧顯聲則須持貼先去處理歐陽德交待的諸般細務。只有柳隨風目前沒有官身,不過他卻自有去處。
與劉穆盧顯聲等人分開,柳隨風獨身一人在建州城閑庭信步,東游西逛,頗為隨性。他半走半逛走了小半日,已近晌午之時來至了一處宅邸之前。宅邸正門匾額上書“敕旌節孝”,落款赫然是御賜,柳隨風上前輕扣門環,不多時,一位老仆從門內迎出,這老仆見是柳隨風,急忙將他迎入門內,一邊高聲向內傳道:“快去通知少主母,就說柳少俠登門了!”一邊將柳隨風引入正堂落座奉茶。
“隨風師叔!”人未到,聲先至,只見一名十余歲的男童一溜煙奔進客廳,撲到了柳隨風的面前。柳隨風展顏一笑,還未搭話,屏風后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安兒,只曉得胡鬧,還不快給你師叔見禮……”言語雖略帶責備,但語氣殊為寵溺和藹。那男童聞言嘻嘻一笑,卻是后退幾步,恭恭敬敬跪下給柳隨風磕了三個頭,“師叔在上,小侄給師叔見禮了!”
“安兒快快起身……”柳隨風俯身將這小童扶起,順勢將他攏入懷中,此時屏風后的老婦人已經由一位一身素裳的少婦攙扶著來到了堂前。
這老婦人一臉慈祥,開口道,“隨風來了,安兒這孩子太過胡鬧,倒叫你見笑了。”
柳隨風急忙放下安兒上前行禮,與那少婦一起攙著老婦人在主位坐下。那老婦人卻未安坐,起身執住了柳隨風的右手,“隨風,你師姐嫁入衛府,你就將這里當做自己家中一樣。你師姐這些年心里苦,你在這里陪她多說說話,在建州這些時日就在家中住下。老身年事已高不便久坐,這就先回后面歇著去了。”言畢又慈愛的看了看那少婦,拍了拍她的香肩,就由侍女攙扶著回轉后院,自去安排下人準備待客餐飯不需贅言。
這位素裳少婦名叫南宮伯雅。
傲劍門掌門南劍圣南宮雁一生之中育有二子一女,三個兒女以南宮伯雅為長。少女時代的南宮伯雅明亮艷麗,又兼一身俠女氣概,竟是頗有乃父之風,曾引得無數南楚青年俊杰趨之若鶩,將其奉為南楚武林第一美女。十六年前,年方十七的南宮伯雅的眾多追求者中,本以寧江大俠李云堂之子李墨最為出眾,但彼時南宮伯雅并未對其稍假辭色。然而當時年少輕狂的青年李墨竟而窮追不舍,甚至與皇室中人爭風吃醋,起了爭執,并因此身受重傷,黯然返回寧江。若非此番傷及經脈,李墨日后本當能有更大成就。雖然事后皇室中涉事那人也曾躬身示好,但李云堂仍然因此遷怒南宮伯雅,并立下了寧江李家中人絕不可拜入傲劍門的家規。
只是,南宮伯雅并非趨炎附勢之人,南宮雁盛名之下,便是皇室那人也無法迫她委身。這位昔日南楚武林的第一美女最終選擇了一位南楚軍界的后起之秀,年長她三歲的南楚禁軍驍騎校尉衛平!十一年前,二人情投意合,締結連理,然而,當時南楚青年才俊多有不忿,甚至在有心人煽動之下在二人大喜之日攪鬧一番,欲要讓那衛平難堪。衛平武技雖也不俗,但多擅戰場沖陣,于江湖斗勇終究有些不善應付,引得南宮伯雅勃然大怒!為了維護夫君,南宮伯雅一劍出鞘,“素手裂紅裳,一劍震七英”一時傳為江湖美談。
可惜,那衛平命途多舛,情深不壽。在二人成婚后第四年,已經升任南楚禁軍驍騎營統領的衛平在一次護衛皇室子弟秋狩之時出了意外,失足墜馬,撒手人寰,只留下高堂老母和三歲幼子。南宮伯雅悲痛之下,卻也察覺此事頗有蹊蹺,然而無論禁軍還是皇室,都非她孤兒寡母所能調查盤問。然而,就在南宮伯雅為夫守孝之期,又開始有人對仍值妙齡的她表露追求之念。但南宮伯雅始終不為所動,甚至一度閉門謝客,只一心侍奉婆婆,教導幼子,并給衛平的遺腹子起名靖仇,寓下之意不言自明!南宮伯雅執意為夫守孝三年,三年期滿仍只著素衣,不施粉黛。傲劍門自南宮雁之下對其無不存有顧念之情,衛母也曾寬言,南宮伯雅待衛家仁至義盡,如有再嫁之意衛府定以嫁女之禮相待。但南宮伯雅不為所動,寡居至今。前兵部尚書季常聞之深感其德,上表宣帝劉琮為其請了“敕旌節孝”的御匾,又責禁軍統屬對衛府善加撫恤,絕了衛府門楣之外多有狂蜂浪蝶窺伺的窘境。如今的南宮伯雅雖不復少女時代的明亮艷麗之色,卻自有一股清冷至極的冰霜氣質,只是她心智堅毅,令無數有心之人止不住扼腕嘆息。
柳隨風小了這位大師姐九歲,南宮伯雅自來待他與兩位親弟無異。柳隨風雖然成年之后風流多情的名聲譽滿南楚,唯獨到了她這位多年矢志寡居的師姐這里,便不自覺的整肅裝容,不敢稍露輕浮孟浪之意。
南宮伯雅與那衛平之子,便是府中這位名叫安兒的十歲小童對柳隨風竟是十分親密,在柳隨風陪師姐閑話家常之時偎在柳隨風腿旁不肯稍離半步。蓋因平日南宮伯雅教子頗嚴,只是在柳隨風屢次前來探望之時對他略有放縱。柳隨風個性隨和,又肯盡心指導他武藝,因此安兒對柳隨風多少有些依賴之感。
不多時,府上管事老仆來至前廳通知餐飯已經備下,眾人便來至飯堂,候衛母前來用餐。餐桌上四五道清淡素雅但不失精致的菜肴,并未顯出因柳隨風的到來而有什么特殊的豐盛招待。待衛母到來在上首坐定,眾人方才各自落座。衛府向來是清晨和下午兩頓正餐,用過之后,南宮伯雅便攜著安兒引柳隨風來至了府上的演武廳。
演武廳內,安兒倒提著一柄二尺短劍,恭恭敬敬像模像樣給柳隨風施了一禮。柳隨風會心一笑,右手倒背著剛剛在院落之中隨手折下的一根長三尺許的柳枝,左手向前一招,示意安兒進招。安兒會意,凝氣靜神上前幾步,雙手前拱,仍是倒提著短劍將劍柄向前一送,柳隨風翻手將柳枝擺出,在安兒劍柄上一點,這便是傲劍門獨有的長輩指點晚輩劍法的規矩“執柄禮”。安兒晉禮已畢,便將短劍翻轉正執,排開劍勢盡展所學向柳隨風攻去。
柳隨風今年二十四歲,但他已拜入傲劍門整整十八年。作為南宮雁最為喜愛的關門弟子,南宮雁將一生所學對柳隨風傾囊相授,所以柳隨風在南楚武林一出道,便漸漸闖出了年輕一輩劍法第一的名頭。只不過,柳隨風自己卻知,自己從小到大與大師姐對招,從未勝過她一招半式。南宮伯雅教導獨子自然從不藏私,只是她劍法修為雖然極高,但男子女子之間習劍總有些關竅不盡相同。她雖然自小與父親南宮雁學劍,但卻是憑借著自身的天賦與悟性,將南宮雁無法體會的女子習劍礙難之處一一突破。只是如此一來,她在教導兒子的時候便要碰上同樣的難題,這種時候,柳隨風對安兒的指教就會事半功倍。所以,安兒自打記事以來,就對師叔柳隨風感佩不已。
如今安兒只是十歲幼童,但劍術根基已經極為扎實。當然,他是無論如何也沾不到柳隨風一絲衣角的。堪堪一刻鐘過去,急攻不已的安兒額角已經見汗,看看時機已經差不多,柳隨風手執柳枝反攻而出,輕描淡寫三五下便已擊中了安兒執劍的右腕。他手下自有把握,應該能夠令安兒棄劍,又不至傷到手腕過重。只不過,出乎柳隨風意料之外,這一擊雖然如愿奏效,點中了安兒的右手腕,安兒卻并未撒手棄劍。柳隨風正自詫異,卻見安兒已經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連環三招快劍又向柳隨風攻來。柳隨風不禁氣笑,幾乎被安兒這三劍掃中衣角,當下手上加了三分力道,這一次,終于將安兒手中短劍擊飛。
安兒一臉氣苦,他心中盤算這一番計劃由來已久,將這三式快劍練得無比純熟,然后竟然還是差之毫厘,他終究小孩兒心性,不禁有些氣餒。南宮伯雅看破愛子所思,上前撫了撫安兒的頭頸,柔聲道,“你這小鬼頭,今天表現已經著實不錯。若當真讓你掃破了師叔的衣角,只怕你外公就得狠狠罰他一頓了。”
柳隨風接話道,“好小子,竟然讓師叔險些著了你的道兒!”語氣也是頗有贊嘆。安兒終于一改苦相,有了些得意之色。
這時南宮伯雅又正色道,“安兒,你今日表現雖然進境不俗,但是終歸取了巧。向你師叔討教了這么多次,你心中早已吃準他手下分寸才能出其不意攻出那最后三劍。若是真正到外面對敵,這一番心思卻是毫無用處。習劍懂得靈活機變不是錯處,但須得集中在劍招運用的本身之上。在劍招以外的地方過度機巧卻是對你將來成就有害無益!”
安兒聞言沉思良久,然后收劍對著柳隨風和母親分別施禮,口中說道,“謝過師叔教導,母親的教誨安兒也記住了。”隨后,南宮伯雅與柳隨風留下安兒在演武廳練習晚課,二人踱步到了府內庭院之中。
庭院之內的二人并未多話,南宮伯雅徑自又去折了一段柳枝,“師弟小心了!”霎時間,那柳枝竟似化作漫天劍影向柳隨風罩來。此時,柳隨風當然不能再似演武廳中面對安兒那般隨意,展開身形以手中柳枝凝神回擊。二人雖然沒有手執真劍,但以柳枝對攻,這庭院之中已是劍氣縱橫,草木摧折。
堪堪斗到兩百余招,柳隨風仍未漏出足以被南宮伯雅擊敗的破綻。他此前與師姐放對,從未支撐超過一百五十招,這一番酣斗不禁讓柳隨風意氣勃發,更有許多平日未能融會貫通之處在今日與南宮伯雅對戰之中豁然開朗。
你來我往之間,兩人已經斗到兩百五十招開外,柳隨風但覺氣行通暢,不禁一聲清嘯出口,手腕一緊,腳下發力,將自己的絕學逐風一十三式施展出來,這竟是他與師姐無數次放對之中第一次有機會盡展絕學。南宮伯雅神色一凝,丹田運氣沉著應對。素來女子習劍,多重身法,劍走輕靈為主。但此時南宮伯雅腳踏中宮,手中柳枝每一次揮出竟然顯出遲滯之感,劍風凝實厚重。柳隨風本擬這一番痛快施為,有可能在有生之年第一次勝過師姐,卻不想南宮伯雅修為已經更進一步。他的逐風一十三式一經施展開來,攻勢綿密,連環不絕,無孔不入。但如今不過使到第七式,劍招便已經被南宮伯雅厚重凝實的劍風帶的難以為繼。柳隨風攻勢被迫一滯,南宮伯雅瞬間搶步攻出,將柳隨風手中柳枝一擊而斷,柳隨風手中柳枝只剩下不足一尺的長短仍然握在手中。
雖然功敗垂成,柳隨風卻并無沮喪之感,他一臉驚喜的問道:“大師姐竟然已經可以凝聚劍罡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