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陣法之后，清菱與云明失散了。這是云明的回憶中幾千年前的場景，天朝望族云家出生，清峰山拜師修行，幾千年前云明就徘徊在這兩個地方。

云明是云家妾室所生，庶出的他在母親病故之后就飽受主母欺壓，他捧著一顆纖細又迷茫的心四處尋求愛他之人。

春風拂過，桃杏相繼開放。幼年云明坐在母親故居庭院的臺階前，盯著那一樹嬌艷的桃杏出神。他的母親，當年風華絕代，也是如桃杏一樣的美人。

他的手腕上青痕累累，今日又添了幾道紅色的傷痕，這些都是主母的杰作。母親病故之后，父親就對他不管不問。

他受了委屈，心中又不知找誰訴苦，只好閑坐在涼階之前，看那滿庭芬芳花落。花開有時，花落無聲，無盡的春色之下，又掩埋了多少花的凋零？

云明坐在階前，落花沾滿衣襟，連同那清幽癡怨的冷芳。他生得粉雕玉琢，額間一記綠紋，靜坐時如紅粉簇擁之中的花的孩兒，美人本就是天地靈氣所生。他目露悲戚，又不知何從言起。

母親的舊仆來給他送餐，舊仆把食盒冷冷地甩在一旁，趾高氣昂的怒罵道:“若是個嫡子還好，一個庶子有什么用！”舊仆罵罵咧咧了半天，挺直了腰板，似乎是主人家的氣勢。

母親生前待舊仆不薄，有什么吃的用的都會剩下來分給她一點。如今母親病故，她倒是原形畢露了。若是母親在天有靈，看到這一幕大概會心寒罷。

云明顫巍巍地抓過食盒，取開食盒的蓋，里面是一些殘羹冷炙。他囫圇吃著，全然沒有望族之子優(yōu)雅的儀態(tài)。今日舊仆給他送餐，下一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多……多謝。”食盒里的殘羹冷炙被云明吃得一點兒不剩，他目光躲閃的向舊仆道謝。舊仆冷哼一聲，拎著食盒走了。

破舊的庭院里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倏而，云明的耳旁傳來朗朗書聲，他目光熾熱的朝北面看去。那是夫子在隔壁的庭院里授課，聽課的人是嫡子，或者受寵的妾的兒。

母親病故前，曾向父親求過讓他去聽一聽課，他因此也念過兩年的書。他天資聰穎，識得一些字兒，會背啟蒙書。

母親病故后，主母就把他從書塾里趕了出來，同時嘴里罵道:“一個庶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

云明永遠都記得一向溫婉賢淑的主母，在那一天對他露出的兇惡的面目。他當時不明白主母無端的怒火，后來聽仆從們的閑談，才知道主母怕他與她那愚鈍的嫡子爭家產(chǎn)。

可是他知道，母親叫他讀書不是為了爭家產(chǎn)，而是要他知道忠孝節(jié)義、禮義廉恥，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君子。

母親于云明而言，就如世外的仙子，生得出塵脫俗，心中的念想也澄澈凈人，絕非那雍容俗氣的主母可以相比擬的。

云明看不到墻后夫子授課的場景，只看得到一面粉白的墻，墻上黛青的瓦濕漉漉的，滴答滴著涼涼的夜雨，聲響透出幾分禪意。

一棵桃樹栽在墻頭，妖嬈的枝梢從墻的這一邊探到另一邊，暗窺著夫子授課。天邊是陰白色，在桃色的點綴之下，死寂中多了幾分活氣與靈動。

云明就這樣一個人看著落花，聽著又近又遠的朗朗書聲，偶爾還會聽到隔壁院落里嫡子們的嬉戲打鬧聲。

他熾熱的目光似乎要把那堵墻灼出一個洞來，好全景看著夫子授課。主母不讓他過去，可是沒說不讓他看，不讓他聽。

清菱隱身坐在墻頭的桃木之上，桃花叢叢掩映下的她純美如桃妖，可是她身上那種的疏落清貴的氣質(zhì)又暗示著她身份不凡。

滿枝盡是粉紅色桃花，桃瓣時而悠悠落下，近墻的桃花沾上了青瓦上的雨水，與晶瑩的雨水凝在一起落下。

她恰如桃枝間的一顆純瑩雨珠。

清菱觀察云明很久了，從他出生到現(xiàn)在，他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她都跟著經(jīng)歷了一遍。但是這對于她來說，僅是眨眼間的故事。

她是神明，注定聽不過來人間的心酸。

清菱的眼瞼收起了頑劣之氣，垂眸時陣陣唏噓，悲涼之色讓近處的桃花微微凋零。

桃花襯得她雙頰玉顏，雙眸澄澈淡如水。青娥兩開微蹙，悲色凝于眉間，含丹之唇如銜吐露。桃枝上的桃花離她的臉頰近了幾分，輕顫著似乎是在安慰她。

幾番細細思量過后，清菱輕躍下桃枝，輕盈妙美如一攏云霧。白色錦緞的繡花鞋在裙擺間若隱若現(xiàn)，地下無半點影子。

“云明。”清菱輕聲喚道，落在了桃木之下。桃花灼灼，人比桃花艷上三分。

云明一愣，被突然出現(xiàn)的清菱嚇著了。他低頭四下張望一番，確定無人，便大膽起身向清菱走去。

他摸了摸清菱的手，軟滑如脂，暖熏如茶霧，是實實在在的人兒。云明放下心中的戒備，仰著小臉，笑容燦爛的說道:“姐姐，你好像我娘啊。”

他的聲音清脆悅耳，如玉器相叩。可是他的聲音又很輕，似是刻意悄聲說道，怕一轉(zhuǎn)眼就把這仙子似的姐姐給嚇走了。

“我是你……日后的友人，名喚清菱。”

清菱話間頓了頓，思索了一會兒后才說道。她目光淡和的注視著云明的眸子，想起那日她與云明夜游時，云明摘下面具的臉，臉上的雙眸與此時頗為相似。

但是那時他的眸中多幾分冰涼滄桑，與現(xiàn)在的溫和澄靈稍有不同。她借助陣法來到云明的回憶，不是為了改變過去，而是為了減輕他心中的傷痛。

過去不可更變，即使是神明也不得不遵守這條意志如鐵的規(guī)則。她可以逆天行事敢與天譴相抗，但是她不敢拿云明的性命去賭。

一旦過去變更，隨之而來的矛盾就會如雪崩一樣將她埋住。而將來的云明，可能不復存在。

“日后的友人……？”幼年云明不明白清菱話里的意思，仰著小臉天真問道，額間的那一記綠紋泛著綠光。

綠紋是清菱在云明沉入陣法之前種下的，除了她其他人都看不見，云明也看不見。這是她從仙島蓬萊得來的種子，可以觀察到人的癡怨善惡。

當人心向善時綠紋會發(fā)光，在光芒中綠紋的顏色變淡，直至最后消失不見。當人心向惡時，綠紋的顏色會越來越深，直至全黑破碎。

清菱看見他額間泛著綠光，于是輕笑著說道:“是啊，日后你會認得我。”她俯身蹲下，牽起云明的手，與云明平視，另一手輕撫著云明額間的綠紋。

“那你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呢？”云明著急的問，被清菱牽著的手掌心冒汗。他緊緊地握住清菱的手，生怕她下一秒就會消失。

清菱聞言，笑了笑，“我時時刻刻都在你的身邊。”話音剛落，她就變成一陣凌風，消失在了云明的眼前。

她回到了桃木上，吹落了幾片桃瓣。

桃花悠悠落下，輕點地面如優(yōu)雅起舞，隨即又悄然落在地上，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云明有些失落，閑坐在涼階前細看落花。他不再盯著那面墻，不再聽隔壁的朗朗書聲，而是盯著墻頭的那棵桃木出神。

他感覺清菱就在那棵樹上，可是他什么也看不見。清菱的話還在他的腦海里回旋，他想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的姐姐，或許會是桃花妖呢？

畢竟，她那么漂亮又那么溫柔。

或許她就是呢？姐姐說她無時無刻都在他的身旁，是不是說這棵桃樹無時無刻就在他的身旁呢？

云明眸光一亮，沖花開得正盛的桃木笑了笑，欣喜說道:“姐姐，我在春天里等你。”

桃花是春天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