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清菱就趁著沒人的時候和云明說說話，算不上噓寒問暖，可是總比讓他一個人在孤獨中消沉要好。

她想，現在的云明最需要的，僅僅是陪伴。她不敢輕舉妄動，給不了云明太多，如何小心翼翼地維持棋局黑白棋子的平衡，才是她永遠要放在心底的東西。

可是在云明看來，清菱給他的已經勝過他所想象的一切。雖然清菱行蹤詭秘，可是對他不說半分假話，他遇事只要和清菱說，心中的煩惱就會消減大半。

或許，他真的很喜歡這個溫柔的姐姐。

一年的光陰飛快流逝，轉眼間就是除夕。清菱通過問卜得知，云明會在除夕前后一段時間內，被清峰山路過的道士帶走，于是她提前去清峰山上視察了一圈。

清峰山靈氣馥郁，無論春花或是夏草、秋葉或是冬雪，都是人間絕美的景色。清峰山以修道飛升為主，降妖除魔為輔，天下當之無愧的大宗門派。

可是她不喜歡里面的人。

冬雪悠悠飄落，庭間的草木都已枯敗，青瓦上覆了一層白皚皚的雪，滿院的冬雪也滿院的凄清。

別的院落都張燈結彩，貼上了火紅的對聯橫幅，唯有這間破敗的庭院，只有冰冷的冬雪點綴。

幼年云明站在門前的臺階上，臺階上也落了一層厚厚的雪。疏懶的舊仆沒有清掃，在自己的屋里呼呼大睡。暮色漸沉，庭院里生出幾分寥落，幾分冷清。

云明左右都等不見清菱，心里有些著急了，一腳踩在階前的涼雪上，耳旁響起咯吱咯吱的雪碎聲。

他不慎滑了一跤，從臺階上摔了下來。

這一跤可摔疼他了，痛感和冰感同時傳遍全身，渾身上下就像掉進冰窟窿里了一樣。

云明看著自己被凍得紅腫的小手，雙手撐地時觸碰到涼雪，他的手一瞬間就凍麻了。他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冬風吹過淚水變冷，扎得眼睛疼。

云明眨了眨眼，把淚水吞回眼眶里。這是他沒有娘的第二個除夕，去年除夕他是一個人過的，今年他不想一個人過。

他凝望著那棵桃樹，在等清菱過除夕。

“怎么坐在地上了？”清菱輕緩的聲音在云明的耳旁響起，順手就把云明提了起來。

云明欣喜抬頭，破涕為笑。小小的臉蛋雙頰通紅，一雙墨色的眼眸如兩粒黑葡萄，眨巴著十分惹人喜愛。他眸中的笑意，似乎是在特意討好清菱。

清菱卻注意他眼眶紅了，還隱隱閃著淚光，不禁蹙眉問道:“誰又欺負你了？”她的語氣平平淡淡，似乎她并不想管這些瑣事。

“姐姐！”云明被清菱這么隨口一問，心里樂開了花，撲倒在清菱的身上。他整個人還不及清菱的纖腰高，笑容卻比向日葵還燦爛。

他喜笑顏開的接著說道:“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在等姐姐。”細看會發現他額間的綠紋比一開始隱淡了不少。

他天真無邪的臉龐總是如一捧清泉，仿佛洗去人世間的一切不潔。他純凈如雪，但是雪總有一天會被溫暖融化得一點兒都不剩。

清菱凝視著他，想冷冷的回應，心中又多有不忍。她相信草木皆靈，眼前之人也是。

“好。”清菱輕聲應道，眸間似早春二月的湖水，暖意蕩漾。她俯身在云明額間的綠紋上落下一記吻，將她的除夕祝福送給云明。

小雪輕灑，宛如柳絮搖曳之姿。天色黑透了，墻隔卻了人世的喧鬧，借著別院的火光，庭間的雪色成了人間絕色，一片清寂。

閑看花落，閑看雪飄，身側之人猶在，人間心安之事莫過如此。

“姐姐，你穿這么少不冷么？”

“不冷。”

“那我冷。”

“湊過來一點罷。”

“嗯嗯。”

兩人庭前喃語，勝過世間一切情話。

或許這樣的云明，才是最初的云明。感受得到每一份溫暖與光亮，也竭盡全力地回饋每一份溫暖與光亮。

雪落之寂寞，好比一朵絕美的花盛開在了無人敢訪的斷崖絕壁之間，久而久之心中就有了一份自恃清高的雅趣。

它不屑蒼生的驚嘆，只飲清幽寡淡的月光，食晶瑩冰涼的白雪。縱使飽受風霜摧殘，它也寧可抱香而死，殘枝娉婷立于風中。

清菱摟著懷里的幼年云明，突發奇想對云明說:“我給你變一個戲法罷。”

云明好奇的抬頭，漆色的雙眸如夜。

清菱的食指在空中輕輕一點，指尖觸碰到一粒飄雪，飄雪散發出微弱的瑩白色光芒。它好像獲得了生命似的，在空中劃過優美的弧線，飛向空中的其他飄雪，融在了一起。

當一片飄雪形似蛺蝶時，新觸碰到的飄雪就會變成另一只蛺蝶。很快，庭院里飛滿了發著白光的雪蝶，轉眼間，庭間霎如春日之景。

云明連連驚嘆，指著雪蝶興奮的說不出話來。這時，一只雪蝶輕盈地停在了他的指尖，他小心翼翼地把手移到面前，盯著雪蝶又驚又喜。

雪蝶停在手上涼涼的，是雪的溫度。

“怎么不說話了？”清菱問道。

云明怒嗔著清菱，似乎在責怪清菱出聲了。但是他見指尖的雪蝶尚未飛走，才長舒一口氣，目露惋惜的嘆道:“我怕它飛走了。”

清菱低頭看著云明，他眸中對雪蝶的憐惜比流水還溫柔細膩。一個生命對另一個小生命的呵護，又令人暖心又令人心憐。

清菱朝空中揮了揮衣袖，庭院間的雪蝶就紛紛朝兩人聚攏。因為雪蝶帶著寒氣，所以它們離兩人有一些距離。

“不會走的。”清菱淡淡開口。

云明目中流露出欣喜與向往，“可是娘說美好之物都難存于世，這是假的么？”

清菱沒想到云明會問得這么深奧，思索了一番之后，她抬頭凝視著發著瑩白色光的雪蝶，而雪蝶也聚攏在她的正前方，似乎在等著她給出的宿命審判。

她可讓雪蝶生，亦可讓雪蝶死。

清菱的眸間倒映著雪蝶的影子，眸光與雪蝶的白光相應，而她的目光也如雪蝶一樣，沒有溫度，她沉肅說道:“這是真的。”

云明的目光流露出失望，清菱捏過他指尖的雪蝶，毫不留情地捏碎了它。

與此同時，面前聚攏的雪蝶也紛紛碎成的白雪，死去一般的落在地上。

地上多了一灘寂雪，那是雪蝶的殘骸，除了記憶，沒有什么能夠證明它們活過。

“這只是一個幻術。”清菱說道，“能騙過你的眼睛，它就成功了。”

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過多的給予云明虛緲的希望，才是對云明最殘忍的事情。

云明已經全無看雪的雅興，清菱還是接著說道:“世間之物，莫過如此。”

希望淪為失望，才是比失敗更恐怖的事情。她給不了云明太多，能做的僅僅是讓他把世界看得更清楚的同時，還有勇氣去愛這個世界，去愛自己。

這才是對生命真正的虔誠。

云明聽了清菱話，抬頭見目光中毫不掩飾的失望，把清菱的心刺痛了。

云明看向清菱，透過那雙墨色的眼眸，仿佛可以一眼望見他心間所思所惑。

“姐姐你也是這樣么？”

他雖然沒有問出口，但是熾熱的目光仿佛卻在質問著清菱。云明額間的青紋顏色又深了幾分。

清菱沒有回答，而是俯身親吻著云明額間的青紋。她的唇瓣涼涼的，好像是在他的眉心飄落了一片白雪。

夜色漸深，清菱又化作一陣風消失了。

云明望著墻頭的那棵桃木，心中好一番失落惆悵。今年的除夕，雪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