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娥被花半按在城墻之上，無央的夜色籠罩著整座皇城。北風呼嘯而過，讓這個夜晚寒意更深了幾重。

城墻上的斑駁是戰爭殘余的痕跡，城墻下疏落的屋檐是戰火過后的傷痛與平靜。三年前國將不國，危亡之際天子自縊，皇室逃離。

三年后前帝女花半復歸，建立新政權，登基為女皇。三個月前，大將軍奉命抵御外敵，不幸戰死沙場，其妹甘娥心憤難平，向女皇討要說法，被女皇軟禁。

時值今夜，甘娥偶遇女皇，女皇將其擒至城墻上，令其以臉抵墻。

甘娥覺得恥辱，便大喊道:“令我的兄長殞命，又來迫害我了……陛下啊陛下，您可真是心狠手辣！”

猛烈的冷風在高空席卷而過，風聲沉悶的巨響將甘娥的怨聲吹散。

甘娥頭上的珠玉金釵，在甘娥被花半按在城墻上的那一刻被壓壞了。金釵變了形，珠玉碎成四分五裂。

花半面無表情的看著甘娥，想著為何她英明神武的兄長，會寵出如此無知的妹妹。若非看在戰死沙場的大將軍的面上，花半早就一聲令下把甘娥以行刺未遂的罪名處決了。

“你看清楚，是朕給了你們一切！”

花半怒斥，冷眼看著甘娥。

甘娥喜歡華麗的居所，她的兄長就向花半去求一座府邸。甘娥喜歡胭脂水粉，她的兄長就向花半求各地的脂粉貢品。甘娥喜歡珠玉金釵，她的兄長就向花半求御用工匠去打造珠玉金釵。

可是這些，不是花半理解甘娥自幼錦衣玉食而賞賜的，而是看在大將軍忠心耿耿又戰功赫赫的面子上賞賜的。

還未登基之前，花半就許諾大將軍，“待我登基之后，我會給你你想要的一切。”

甘娥今日所擁有的一切，是花半賜予的，是她的兄長拿命換來的，她一個深閨嬌女又知道什么！

甘娥一時語塞，臉漲得通紅。若是平時，這是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而現在，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市井潑婦理虧的尷尬。

冬夜里的大風，又干又冷。沒有雪的冬天的夜空，只有空蕩蕩的一片寥落，既無朗月，亦無星辰。

花半嘗過無數個這樣的冬夜的滋味，挨餓受凍，忍辱負重，只為一朝雪恥。而甘娥，國難時父親舉家投敵，食異主俸祿，甘娥也用這些不忠的錢財驕奢淫逸。

后大將軍有遠見，離家效忠花半。本是亂臣之家，論罪當誅九族，但是因為大將軍才僅賜死家主一人。

甘娥用他父親不忠的錢財揮霍時，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她的兄長喋血換來的榮華富貴時，覺得理所當然。她這樣的人，真的是又自私又無情。

花半和甘娥的年紀相仿，但是國破之后，她一日也沒有睡過安穩覺，連做夢都是夢見異主的追捕刺殺。她沒有用過胭脂水粉，沒有戴過珠玉金釵。

素顏朝天哪日不是疲憊？

粗布麻衣或者明黃龍袍哪件讓她舒心？

甘娥這樣嬌滴滴的大小姐，她看不起。

“三年前，”花半冷眼看著甘娥，聲音帶著哽咽和沙啞，“朕的父皇殉國了。他說皇城所在，天子所立。”

花半深黑的眸子中閃著淚光，眸子黑如墨水，不見其底而渾濁不堪，點點淚光被無光的夜晚吞噬。

眼淚從眼眶里流出來的時候是熱的，劃到臉頰旁要滴落時，卻冷了。冬夜里的風很大，容不下一滴溫熱的淚水落在地上。

“朕沒有你這般好的命，所能做得僅僅是扼殺自己的溫情，為這萬里江山鋪路?！?

花半的眼淚越落越多，失落的松開了按著甘娥的手，退在一旁，想著今夜的風好大。

甘娥心顫，不敢相信眼前落淚之人，竟是朝廷之上威嚴冷漠的女皇。

花半就如一枝暮冬殘梅，沒有等到往年冬日的陪她雪，滿冬的孤寂落寞，而轉眼冬將逝去，她還在頑強地等。

這份孤獨又孤傲的執著，令甘娥心顫。

“陛下……”甘娥自覺羞愧，微弱開口。

花半不再理會甘娥，而是失魂落魄的朝甘娥擺擺手，讓甘娥退下。

“你安享你的榮華富貴就好?！?

風中，花半蹲坐在墻頭，眼神黯淡。

夜色下，她的身影生出幾分寂寥。

甘娥咬住下唇，目光熾熱，似乎還想再說什么?？墒钱斔匆娀ò雮牡哪訒r，欲言又止。

甘娥在風中無言退下了。

待甘娥走遠后，花半從墻角站起來，干練地擦干臉上的淚水，面無表情，好像剛才無助哭泣的人不是她一樣。

花半盯著甘娥漸漸消失的身影，她將冰冷的夜色裝入眸中，眸中一片清幽冷寂，臉色無所謂悲喜。

“陛下?！痹谝慌阅慷昧巳^程的聞孤輕聲喚道。他的目光中雖涼，卻有融化之后的溫柔。兩片薄唇抿成一條線，好看但是很冷。

聞孤在像花半請示要不要滅口。

花半站在城墻上，面對無邊無際的黑夜，冰冷的晚風吹過，帝冕上的玉瑬在風中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種響聲，如同是對太平盛世的呼喚，這種響聲，才讓她安心。

花半沒有多言，聞孤明白了花半的意思。

聞孤看著在城墻上吹著冷風的花半，看見她臉色上的疲憊與倦意，有些心疼。

剛才離開的甘娥，和眼前這個身形嬌小的女子看起來相差不大?？墒腔ò肷砩现荒苁且灰u明黃，頭頂壓著重重的帝冕，而甘娥卻可以穿粉帶綠，發簪珠寶。

命運不同，竟是天差地別。

聞孤從小就是花半的護衛，三年前和花半一起出逃，出逃的三年里也陪著她經歷了生死。他不相信，眼前的女子，只會在風中靜默以訴心中的哀苦。

“陛下，該回宮了。”

聞孤輕聲說道，話里是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溫柔。一句話，如同溫暖柔和的春風，點醒了花半心中的春天。

“嗯。”花半淡淡應道。

她不能表現出大喜大悲，不能讓別人發現她的軟肋。成為帝王，就是要刀槍不入、百毒不侵，這樣無情無義的人，才守得住萬里如畫江山，才護得了天下萬千子民。

她的心中，只能有家國天下。

回到寢宮中的花半并沒有直接就寢，也沒有再去批閱奏折，而是赤腳在殿前的臺階上走一走。

冬后，御殿前的臺階極涼，可她偏要赤腳走上去，每走一步，都如踩在刀尖之上。

她喜歡這樣的感覺，就像過去的苦日子，她不敢忘記過去的陰暗殘酷，只有時時回味這種痛苦，她才覺得安心。

聞孤在一旁看著花半，心疼到覺得自己身上也滿是寒氣。但是，花半的事情，他從來不能多問。

花半見聞孤還在一旁陪著自己，便問道:“要在朕的寢宮中留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