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孤竟然鬼使神差的點頭了。
花半微微一笑,讓聞孤先進去休息。
春曉一度。
翌日花半下早朝后,被滿朝文武朝得頭暈,便尋思著在御花園散心。走在去御花園的路上,花半忽然隔著墻角聽見有宮女在低聲議論著自己。
花半抿嘴不語靜聽。
“聽說聞孤大人昨夜在陛下宮中……”
宮女甲神秘兮兮的說道。
宮女乙昨夜正在值夜班,聽到這個話題,卯足了勁的說道:“何止是昨夜啊,這個月都幾次了。”
“以聞孤大人的相貌而言,這些也不足為奇。”宮女甲嘖嘖兩聲,兩人又低聲對花半評頭論足了一番。
一旁的聞孤聽了面色沉郁,拔劍就沖上前去,怒斥那兩個宮女道:“私自非議陛下,罪該萬死!”
聞孤怒意的臉龐上不自覺地浮起一抹紅,猶如無暇之玉照上一縷霞光。明明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兒郎,此刻竟有幾分小女兒家的羞媚之姿態。
那兩個宮女嚇得連連跪下,不停地哀聲求饒。其中一個宮女在急忙下跪時,不慎扯散了另一個宮女發髻,另一個宮女慘叫一聲。兩個宮女手忙腳亂,模樣有些滑稽。
聞孤怒意正盛,又小心翼翼地瞥視花半,觀察著花半的神色。花半還是抿嘴不語,但是臉上添了一抹玩味的笑意,眸光忽閃忽暗,叫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花半走上前去,輕拂宮女散落的發絲,耐著性子地將她的發絲綰在后耳勺。花半的手涼涼的,觸碰到宮女的耳尖時,宮女嚇得一顫。
“嗯,是個美人。”花半收手,微微一笑,喜悅的笑容像是在欣賞一枝花。她瞇眼而笑,黛眉微揚,此笑看起來似笑非笑。
那個宮女嚇得匍匐在花半的腳下,不敢再多言半句。她渾身發顫,直冒冷汗。
她聽過這位女皇的手段,上次鐘大人進貢了一只珍禽給女皇,女皇當即大罵鐘大人玩物喪志,將鐘大人一家發落下獄,至今還沒要放出來意思。
今日自己妄議女皇,怕是要身首異處了。
花半看見兩個宮女被嚇得不輕,便拍了拍聞孤拔出的劍,稍帶責怪的語氣說道:“不要用劍,嚇到她們了。”
兩個宮女一聽,冷汗冒得更厲害了。女皇說不要用劍,莫非是說將她們送到刑房,各種刑具過一遍,將她們折磨而死?
聞孤面紅著將劍收起了,退到花半身后,始終低著頭,不敢注視花半的目光。
花半微微蹙眉,神色不悅的凝視著面前的兩個宮女。花半不明白,為何劍已經收起,她們還如此惶恐?
其中一個宮女壯著膽子向上偷瞄一眼,看見花半不悅的臉色之后,瞳孔驟縮,好像花半目光中的寒芒化作了鋒利的劍,刺入了她的胸脯。
宮女匍匐在花半的腳下,把額頭貼在地上,身體不停地打顫,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
花半見狀,目光中浮現出失落。
她閉目昂首,擺出帝王威儀,徑直走過兩個宮女,冷冷勸解道:“爾等切記,禍從口出。宮中猶是如此。”
聞孤回首瞥視跪在匍匐在原地的兩個宮女,神色復雜。見花半快走遠了,他也疾步跟上。
兩個宮女愣在原地,凝望著花半和聞孤漸行漸遠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
她們不是在為自己未被處罰而慶幸,只是覺得遠遠看著,那抹明黃色的背影有些寥落。
雖然聞孤緊緊跟在花半的身側,可是花半只是孤傲又偏執的走自己的路,全然不顧身側之物。
或許,這就是孤獨的帝王之路。
不知為何,兩個宮女的心中對花半竟起了一絲憐憫和敬畏。宮女淚光閃閃,朝著花半離開的方向,鄭重叩首。
花半來到御花園中的錦鯉池,閑坐在池上的亭間,倚著陳舊的欄桿,目光空洞的盯著水中的錦鯉。
亭是一座舊亭,往昔精致的花紋變得模糊,華麗的彩繪變得黯淡,佇立于枯荷零星殘立的池塘之上,如美人遲暮。
花半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玲瓏的身姿被一件明黃色的龍袍遮掩,油光可鑒的烏發上壓著一頂繁瑣復雜的帝冕。她面色凝重,目光深沉,絲毫沒有這個年紀的少女該有的天真無邪與明媚活潑。
她是被剝奪愛美的權利的女子。方才她只是作為女子,見宮女的發髻散落,好心幫宮女整理外容,卻不曾想嚇到了宮女。
花半以為令宮女畏懼的是聞孤鋒利的劍,可是即使他的劍收入鞘中,宮女臉上的畏懼之色也沒有褪去。
這時,花半才知道,宮女畏懼的,是作為帝王的她。一怒而諸侯懼,她手里掌握著別人的生死,叫別人不敢親近她。
她注定只能坐在高處,無法與眾生平起平坐,注定只能看著別的女子烹茶調琴、相夫教子。明堂之上,她用青春換著太平盛世,最后也只能在孤寂中凄然離世。
池中的魚兒靜臥于池底,即使投喂再多的餌料,也無法引誘它們奪食而取樂。冷風吹皺了池面,一圈圈的波紋遞推著,倏而又復歸平靜。
今日是陰,鉛色的天空凝滯著大朵大朵的云,在池面的倒影也呆板無趣。天光昏暗,好像隨時會下大雨,又遲遲不落雨。
聞孤見花半露悲色,以為是方才宮女的話讓她不悅,于是聞孤請示道:“屬下這就去捉拿她們。”
他小心翼翼的打量著花半的神色,花半還是病懨懨的模樣。花半慵懶地擺擺手,眉心散若四凋之花,雙靨愁容的說道:“無妨,本就是事實,不怪她們。”
她的聲音輕微低沉,如壓在天際的烏云。
聞孤不知花半還在為何事憂愁,猜了猜是朝堂之事,剛想寬慰花半,見到她無心理會他人的模樣,把話憋在了喉嚨里。
兩人一亭,枯荷遍池。
聞孤感覺自己快窒息了。他看見花半病懨懨的模樣,他整個人就像被一種巨大如海浪的哀傷所吞沒,在這種哀傷面前,他又感到無力,恨自己無可奈何。
興許是眼前的景寥落,看得人心緒低沉。
聞孤這么思索著,便想請花半離開此地再四處走走。想了半天,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站在原地干著急。
突然,花半眼前一亮,看著聞孤,張口欲言,終是無言。花半的眸光黯淡了下去,注意到聞孤似乎是在擔憂自己,于是嘴角強扯出一絲笑意,說道:“回宮罷。”
她失態了。帝王不該有喜有悲,臉上的喜怒哀樂,全部都是給臣子和黎民看的。作為一個合格的帝王,要無私地奉獻出自己的一切,絕對不能有自己的人格。
縱觀千古之帝,成者大抵如此。沉穩睿智,英勇果斷,胸藏計謀于敵,親切而不失威嚴于臣,心懷仁慈于民。
花半走在回宮的路上,覺得身上的龍袍和頭頂的帝冕壓得自己很累,想起朝堂之上的群臣之爭,她的心又始終懸著。
這條路,直至死亡,才是盡頭。
如果死亡可以解脫,如果死亡可以讓她像尋常女子一樣無憂歡樂,那么她情愿馬上去死。
可是,她不能。
花半抿嘴,目光狠厲的盯著前方。
她還有江山,還有臣民,她不能死。
再苦再累,她也要撐下去。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她就只能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走著走著,花半眼前一黑,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耳側是聞孤緊張急切的大喊:
“陛下!陛下!”
花半趁著意識還沒有徹底沉淪,最后看了一眼這個陪伴了自己十幾年的人。他的眉眼朗若星辰,面如冠玉,臉上棱角比年少時要清晰了很多,笑容也比年少時少了很多。
就是這樣一個陪她走了一路的人,從一開始叫她“殿下”,落難時喊她“小姐”,現在稱呼她“陛下”,可這些都不是她心底最想聽到的。
你何時……喚我一聲……
花半的意識沉睡了下去,心中未說完的話,中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