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雪下得好大,雪停之后,已過正午。章菱匆匆用過午膳之后,就從后門乘著馬車去了華清寺,后門人少,免得惹那么多非議。
華清寺設在鬧市邊緣,沾著鬧市的光,香火一直很好。這場雪出奇地大,前來參拜的人寥寥無幾。
章菱心中一喜,想著這次不用在偏殿里等那么久了。
住持遠遠地就見章菱乘著華麗的馬車來了,布滿老斑的臉上掛起了燦爛的笑容。他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都堆在一起,頗似泥塘里扭動的泥鰍。
“阿彌陀佛,章公子別來無恙啊。”
住持一手立在胸前,朝章菱微微頷首,狡黠的笑著,豆粒大的眼睛中迸出兩道細線,直勾勾盯著章菱的綾羅華裳。
章菱雙手合十,朝主持微微鞠躬,溫聲說道:“勞主持掛念,小生一切都好?!彪S后章菱便解下腰間的荷包,交給山華,讓山華呈給住持。
“善哉善哉?!弊〕衷谛溟g拎了拎沉甸甸的荷包,喜色嘆道。銀兩相碰發出輕微的叮叮當當的聲音,章菱聽見了。
章菱顏色依舊,住持卻笑得合不攏嘴。
隨后,住持讓一小僧為章菱引路,讓章菱去偏殿小憩片刻,走的時候還叮囑小僧,一定是泡柜子最底層的茶葉,切莫泡錯了。
小僧唯唯諾諾,偷瞄著章菱的神色。章菱佯裝不曾聽聞,臉上掛著溫和的淡笑,清俊的臉龐如冬夜白月。
章菱都習慣了這些。
無妨,他求的是佛,不是俗人僧侶。俗世之人的癡嗔怨念,他在館內見了太多,厭倦了之后就只剩下習以為常。
佛金身蓮座,佛光閃耀。世人的一言一行都被佛看在眼里,人可以欺騙別人,欺騙自己,卻躲不過佛的眼睛。
章菱安心在偏殿坐著,茶水都冷了,還不見有人通知他去佛前參拜。偏殿年久失修,冷清不已,寒氣也重。
他耐著性子等,一等就是日暮時分。
日暮,天邊映著粉霞。遠山在暮色中呈現紫色,山頂覆著白皚皚的雪,天與山相接的地方,鑲嵌上了一道銀鏈。
不見云,只見尖月。
佛堂前冷冷清清,燭臺殘斷,油枯盡。佛像上鍍的金稍有脫落,露出淺灰的石色,高大的塑像卻不容人去置疑,透著凌駕凡塵的威嚴。
許是暮時光線較暗,佛像看起來比白天時更加可怖。章菱跪在佛前,俯首叩拜再起身時,壓迫感直逼人睜眼,章菱一眼就對視上的佛的狹目。
章菱的額間滲出絲絲冷汗。
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又朝佛像跪拜一番,然后靜立在佛像前冥思。他心如止水,照舊說著心中的美好愿望,沒有在心底對佛埋怨什么,沒有在心底咒罵著不公的天道。
章菱不是逆來順受,只是覺得事已至此,埋怨咒罵也沒有太多意義。他覺得人在人世走一遭,總要經歷一些苦難,然后功德圓滿,魂歸六界。
他悄悄問佛道,“小生的苦難比別人多一些,最后攢下的功德會不會比別人多一些?”
佛笑而不答,睨視著他。
住持和山華知道章菱要在佛堂里待上一會兒,便退出去讓章菱一個人在佛堂中靜立。章菱雙手合十跪在佛前,面容恬淡如月。
他以恬淡化虔誠,以虔誠去打動佛。
佛堂里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身影,她憑空出現,身上不見妖氣也不見佛光,就像世間的尋常女子一樣。
“有所求,何問神佛?”女子淡淡開口。
她的左手中懸浮著一本無字之書,右手攥著一支細筆,筆走龍蛇的在無字之書上劃了幾筆,書頁中就出現了章菱的生辰八字。
章菱抬眸,微微吃驚的看著女子。
女子身著白衣,又披著墨綠色的長袍。衣裳的材質似錦帛明麗,又似麻紗薄隱,好像是日輝月華、山川靈韻織成的衣裳。
青絲傾瀉在身后,發帶松綰,不簪珠玉。她眉目風雅如畫,容姿絕妙無雙,纖纖細步走時如風過清竹林溪,佇立凝神時如日月照無邊山川。
這是神官,食煙。似神非神,似人非人。攜一本無字書、一支細筆,走遍六界,不問春夏輪回,只聽人語獸言,聽花開、風過、雨落之聲。
食煙緩步走上前來,平靜的看了一眼佛像,隨后閉目,又睜開,看向章菱,把章菱從軟墊上攙扶了起來。
章菱受寵若驚。
他往后退了幾步,生怕身上的塵土被食煙沾上,弄臟了食煙的衣裳。同時,他淺笑答道:“人分三六九等,而神佛不問出身。”
他的聲音比花開、風過、雪落還好聽,溫和、清淡,好像深山清晨裊裊升起的一縷炊煙,在晨風朝霞之中飄散,最終隱入云霄。
食,人間煙火。
食煙合上無字書,無字書隨即又消隱在了空氣中。食煙閉目喃喃,婉聲說道:“未必所有的人間都是如此,未必所有的神佛都是如此?!?
朱色的唇瓣一起一合之間,好似花葉轉動。兩靨不見愁色不見喜色,清晰如新月又朦朧如霧隱。她就是神官,踏遍山河歷經浮沉,回首之處花開靡靡,殘月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