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之仁!”趙衷伸手拉下元容扯著他衣襟上的雙手,握在掌心,不讓她再打顫,有時候他對元容還是有些恨鐵不成鋼,這個女人心不夠狠,“你是女子,若不淬毒,以你的力氣,便是給你九條命你也逃不出來!”
“容兒,慈悲為懷,內心唯善,那是太平盛世才能有的惺惺之態,這是個亂世,你也不再是那個養在達官貴人家的嬌俏小姐,連命都保不得了,還留那多余的善念作甚?”許是語氣太重了,趙衷看著元容半天不作響,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淚水還掛在腮邊,看得他有些心疼,“他死了,你才能生。”
“那你呢。”元容莫名的開口,她垂著頭,趙衷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她悶聲道,“你也是這么活下來的嗎?”
“咳咳……”剛想開口回她,劇烈的咳嗽聲忽然響起,趙衷快速松了元容,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掩著唇,掌心感覺到了什么溫熱,口腔內鐵銹的味道亂竄,這會只得緊緊抿著嘴唇。
元容已經許久沒見這模樣的趙衷,仿佛要把五臟六腑咳出來,她連忙伸手扶他,臉上還掛著淚,語氣卻帶了幾分自責與急迫,“我方才只是鉆了牛角尖,你莫要生氣。”
費力咽下口中的味道,趙衷搖搖頭,手不留痕跡的背到身后,“無與你無關,我這副身子,每到換季總是如此。”
“正度!”曹元晦剛踏進院子就看了這副模樣的趙衷,連忙伸手去扶他,元容被曹元晦不小心的動作推了個踉蹌,他聲音壓得極低,“是不是舊疾又犯了?”
搖搖頭,趙衷看著元容一身狼狽,輕聲道,“容兒先去休息吧。”
有點趕人的意味。
元容點點頭,“好,你也好好休息。”然后行禮出了院子,她步子邁的不大,待轉了彎才停下。
身后傳來曹元晦的驚呼聲,元容就這么站在空蕩蕩的石板路上,腳心被尖銳的石頭劃出了許多的血道,衣衫上,手臂上染滿了鮮血,她死死地捂住嘴巴,眼淚不停地落在手背上。
天下這么大,卻只有趙衷一人護著她,想讓她活。元容抱著肩膀抽泣了許久,等她徹底平靜下來,才用臟兮兮的衣袖擦干眼淚,深深地吐了口氣,轉身向著先前的院子跑了回去。
這會趙衷早已陷入昏迷,曹元晦正專心給他扎針,見元容進來,只平靜地看了她一眼,未出聲。
時間一點一滴過,等曹元晦收了銀針,才跟她打了招呼起身出去。
元容看著躺在床榻上的趙衷,面容平和,肌膚白的有些透明,她想上去幫他掩掩被角,剛抬手就看到了刺眼的猩紅,又無力地垂了下去,轉身帶上門去尋曹元晦。
屋外有些涼,曹元晦抱著袖口望向天空,他等了許久后,身后的人才開口,“他的身體很不好?”
聽上去像疑問,卻是再述說著某個不可反駁的事實。
“我盡力了。”曹元晦未看元容,只抬頭望著天空,風徐徐吹過,這么些年過去,他用盡了畢生所學,終究有些無能為力,只能這么為他續著命,多一天是一天,聲音在曹元晦口中幽幽的飄出,“真可惜,你沒見過十幾歲的正度,那么意氣飛揚,生機勃勃的樣子讓人心生羨慕。”
這兩年趙衷的身體越發的差,甚至連一向喜愛的佩劍都提不起,若不是太不甘心,若不是有一口氣撐著,他早就不在了。
清晨的陽光灑入簾帳,趙衷一睜眼,就看到了伏在他身邊瞇眼而寐的元容,他抬起手輕輕撩動著落在她臉側的碎發。
身邊的女子動了動,睜眼的瞬間有著點點的迷茫,她就這么看著趙衷,眼前病弱的男人怎么也與曹元晦口中那個沖動好強的少年聯系不到一起。
“容兒怎么這般看著我?”
“許久不見了,有點想你。”元容托著腮笑道,“昨個沒說,就想著今早告訴你。”
“可還在生我的氣?”趙衷點點元容的鼻尖,本能的逃開她這句話。
搖搖頭,元容輕咬唇瓣,“是我一時沒轉過來,才一股腦的怨你,你莫要怪我。”
“容兒,你知道你身上最好的是什么嗎?”趙衷就著她的手起身。
她作為被所有人舍棄的廢子,那里有什么好,也就趙衷,愿意伸手拉她一把,元容眼神越來越暗,趙衷揉揉她的腦袋,示意她不要難過。
“你不信命,也不認命。”趙衷扣著元容的后腦勺,手下是一片柔順,他眼神溫暖的如春風,“我也不信。”
同年,蜀軍直入應陽,領兵的果然不是元容的兄父,而是閭丘章和她許久未見的顧子期。
對于顧子期的到來,元容并不覺得奇怪,他在應陽待過多年,對此地最是清楚不過,何況,他還是蜀國的駙馬。
元容對顧子期的印象還停留在數年前,那個有些任性機敏的翩翩兒郎,他讀過許多許多的書,元容知他才思艷麗,卻從不知道他會行兵會布陣,會帶著鐵騎踏上這片故土,把這片風光染上血色,歡愉變成悲痛的嘶嚎。
蜀國兵強馬壯,且兵力雄厚,回廊與應陽相隔甚近,顧子期太清楚這地方,殺伐果斷的占了應陽,并奪了回廊山木關的驛道。山木關的狹窄驛道長約幾十公里,易守難攻,不利于大量行軍,之后便是大片的山林,蜀軍不敢貿然行事,這才扼住山木關,整裝休憩。
“閭丘將軍這是不信我?”顧子期用絹布拭擦著佩劍,寒光微閃,聲音聽不出喜怒。
“不敢,在下只是覺得義兵不用詐謀,你的方法雖好,卻不是那么體面。”閭丘章跟顧子期不同,他是實打實在軍營里打出來的,手上握著功勛,難免會有些剛愎自用,“南晉兵少且疲,何必避而不擊。”
“回廊雖產糧,可趙衷屯兵于此,軍糧必然不足,須從千里外補給,道路狹窄,山木關這條道極窄,車馬不能并行,其速度快不了,當今之計奪其輜重,斷其糧道才是正途。”顧子期心里清楚,只要閭丘章安下心來在此地與南晉的軍隊相持周旋,而他帶著兩萬兵馬繞地而行,斷了趙衷的糧餉,就能使對方戰不得,退無路。
“我姨母說得不錯,顧將軍果然是個為大事不拘小節之人。”閭丘章知道此方法可行,可是顯后的話猶在耳邊:不能讓他得了軍心,本宮可以把女兒給他,卻不能把刀放在他手里。
顯后不信姜家,也不信他,區區女子,竟妄想把天下踩在腳下。眼神微閃,顧子期手頭的動作未停,“左右該說的我都說了,將軍看著辦吧。”
“速戰速決。”閭丘章起身,不在與他多談,
營帳的布簾垂下,幾案上的泥爐上還溫著酒,杯壁是粗糲的陶泥,入口滾燙,熱到人的心底去,既然顯后不想他動,那他不動便是,顧子期收了青鋒,悠閑地飲著酒水,“鼠目寸光,竟給對方留下反撲的機會。”
“陛下,消息遞出來了。”公孫訓許多天未露面,一來就給趙衷帶來了蜀軍營里的消息,“對方要強攻。”
“這可不是個好消息。”曹元晦端著藥,看了眼一側沉默不語的元容,這才地給趙衷。
“對方將領停戰兩天就得了這么個結果。”公孫訓冷笑,“還不如當初一樣,害的小爺我白費這么些功夫。”
“你知道領兵強攻的是誰么。”元容聽著他們對話,忽然開口。
“能有誰,主帥閭丘章。”公孫訓撩袍而坐,曹元晦適時地遞了盞茶予他。
“容兒可是想到了什么?”趙衷見元容眉眼低垂,指尖輕輕繞動著發絲,便知道她心里有些想法,對周圍的兵將道,“下去罷,曹大人和公孫留下。”
大帳內安靜異常,趙衷只看著元容不吭聲,曹元晦跟公孫訓使了個眼色,結果換來了對方的一個大白眼。
“強攻絕非必勝之法,定有漏處。”動作停下,元容抬眼回應趙衷,顧子期從小與她一起長大,那個男人她太熟悉了,一鼓作氣勢如虎,他絕不是個拖泥帶水的,可卻在得了山木關后停兵休整,這不符合他的性格,當時定然發現了什么,想求個萬妥之策,而最后又回到原點,說明顧子期的計策被否了。
強攻若并非萬全,那么中間定有破解之法!可是,元容暗暗咬唇,她雖生于將門,于兵法卻一竅不通,實在想不出其中的關系,只能從地形上入手,“右倍山陵,前左水澤,面對強攻這該是最好的布陣法子,兵將可退,對方難攻。”
手指敲在桌面上,趙衷看著元容的眉頭皺成一團,朱唇里默默地念著,指頭猛然收緊,似想到了什么,他飛快握住了元容的指尖,面上難掩興奮之色,“咱們可背對澎河。”
“背對澎河?”公孫訓茶水還含在口中,等他咽下才道,“這可是兵家大忌。”
“容兒說得對,右倍山陵,前左水澤固然好,卻是死局。”趙衷身子骨還沒好利索,唇還有些微微泛白,眼神卻難得染了神采,“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如今,唯有絕地逢生。”
疾戰則存,不疾戰則亡。元容驟然瞪大眼睛,絕地逢生這條路,要么大敗,要么涅槃。
“容兒真聰明。”趙衷看著元容神情變幻莫測,便知曉她多少猜到了什么,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幸得姜夫人當年把你往傻了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