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禮,又要麻煩你了。”趙衷起身,元容想要去扶他,被他笑著搖頭躲過,桌案上鋪著羊皮制的輿圖,泛著淺淺的乳黃,趙衷指頭輕點,順著澎河一路沿著河道往下,最后停在離蜀軍大營極近的山林上。
“偷襲?”公孫訓疑惑抬頭,正對上趙衷的目光。
“你挑兩千名輕騎,今夜沿小道迂回到此地。”趙衷用指頭隨意畫了個圈,“剩下的,交給我。”
元容看著趙衷,神色依舊平和,只是眼底的光掩都掩不住,她忽然覺得,若不是這副身子拖累了他,想來現在依舊可以太平時鮮衣怒馬,亂世時戰場黃沙。
半夜時分,星辰高掛,趙衷和公孫訓他們從下午一直談到深夜,元容只端了吃食茶水予他們,其余時間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側,不言不語。耳中確是趙衷溫和的聲音,如沐春風的語調中,講的全是冷冽的殺伐。
作戰計劃很快實施,公孫訓是他們中與趙衷最為默契的,這項任務自然被毫不猶豫地交給了他,兩千名輕騎人手一面南晉軍戰旗,由小路而繞潛伏在靠近蜀軍大營的山林中。剩下的則分成兩批,由大將軍金敬安率萬人為前鋒,在夜色中在澎河背水布列陣。
一來把所有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為隱藏的兩千多名輕騎做好掩護;二來背水列陣,無路可以退兵,把自己扣入死地用來放松敵軍的警惕性。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趙衷的身子上不得戰場,誘敵的重擔就交給了南將軍和曹元晦。元容坐在帳內,聽著外面角鼓爭鳴,手不自覺地交握成一團,“曹先生畢竟是個文人,真的可以放心讓他去與刀劍打交道?”
“曹家只出了這么一個不愿意上沙場的。”趙衷把元容的手掌攤平,放在自個的手心里,“即便改了名字,骨子里終究是曹家的血脈。”自古以來刀劍無眼,鐵騎無情,見證了太多的生死,才想習得一身醫術,只可惜,他的第一個病人是他。入了閻王生死簿的人,便是華佗再世,怕也無能為力。趙衷垂眼,他的眼睛很好看,細且長,染著暖帶著仇。
陽光被隔在大帳外,偶有細碎透過簾縫灑入,本該是花開似火,瀲滟成精的季節,鼻中嗅到地卻只有濃重的血腥味,耳邊響起的是刀劍交碰的聲音,尸首遍野,流血漂櫓。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趙衷的聲音很輕,可是聽到元容耳中,撞到心上,卻是說不出的沉重,自古興亡百姓皆苦。
戰場上南將軍親自率領軍殺敵,曹元晦只跟著出謀劃策。戈矛相交,風蕭馬嘶名,戰爭持續不久,曹元晦就讓人去給南將軍遞了信:棄旗鼓,丟儀仗,裝敗向澎河撤離,與金敬安會和。
儀仗旗鼓一棄,軍心就散了!南將軍心中掙扎,一炷香后,曹元晦遞來了第二道信,是趙衷的口諭,南將軍無法,只得按著曹元晦的路線,快速向與金敬安的部隊會和。
“將軍,南晉軍旗已倒。”戰馬上,一小將指著不遠處慌亂撤退的兵馬,“咱們追不追。”
“千載難逢的機會豈能錯過。”閭丘章振臂揮軍,“成敗在此一舉!將士們隨我擊殺敵軍。”
鐵騎踏過黃土,揚起陣陣沙塵。
“蠢貨!”顧子期聽著何飛帶來的消息,怒極反笑,“他把所有的人都帶走了?”
“應該是在防著爺,咱們昨天安排的人都被撤了。”何飛單手扶著腰間的佩劍,“不過,屬下看如今戰況,閭丘將軍不出意外會大勝凱旋。”
“不出意外,便是還有意外。”顧子期起身踱步,藏青色的衣衫在驕陽下散著幽幽的光,“主力如此輕易便被擊潰,撤離地方還是澎河?”
“正是如此,晉軍毫無退路可走。”
“兵士甚陷則不懼,無所往則固,深入則拘,不得已則斗。”顧子期聲音冷的像冰,“兔子逼急了還咬人,何況是困獸,若我是趙衷,也會如此,或許……”
話說到一半,就沒了聲音,何飛好奇地抬頭看他,就見顧子期似想到什么,嘴唇緊抿成一條線,“爺?”
“或許還有其他的手段。”顧子期自言出聲,了悟后,才快速對何飛道,“你挑上幾個武藝高強的心腹,隨我悄悄出城,快!”
“是。”何飛見顧子期模樣不似玩笑,慌忙領了命令著手去辦。
乘勝追擊固然好,可是南晉軍將被困澎河岸,前有強敵,后有水阻,沒了退而求生的希望,必然會拼個你死我活,一時半會閭丘章想要滅了他們怕是不那么容易。重點是,兩軍交戰,蜀軍大營空虛無備,若是趙衷奇襲,先奪據點,蜀營易手,軍心必然會陷入慌亂。
顧子期撩袍而坐,心思千回百轉,最后嘴角漸漸揚起,竟輕笑出聲,“城池可以再取,顯后少個主帥也算不虛此行。”
顧子期所猜毫不偏差,晉軍退無可退,反倒沒了先前的束手束腳,竟然難以攻下。公孫訓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這才帶著埋伏在蜀營近處的二千輕騎則乘著蜀軍大營空虛,突然出擊,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兩千多面晉軍旗被安插在城墻之上,大風刮過,威風凜凜。
晉軍在澎河久攻不下,忽然南晉的軍隊里傳出了一聲驚詫地咆哮,“看!咱們的軍旗插到了山木關的城墻上!”
“將軍!”蜀軍有人驚呼,眾人齊刷刷的回望,據點之上南晉的戰旗隨風飄揚。蜀軍上下頓時驚恐紛紛,陷入潰亂之中。
“幼禮速度倒是夠快的。”曹元晦也不多等,只按著之前商量的法子,乘機出擊,派兵從側后繞行切斷了蜀軍的歸路,金敬安帶領的主力部隊,則開始全面反撲。蜀國軍心已亂,節節敗退,最后被圍困湮殿,閭丘章被殺,主帥已死,士兵只得束手就擒,黑色繡金描龍的帥旗轟然倒下。
“幸好咱們先一步出關。”何飛看著瞬間的風云變幻,明明一場勝仗片刻間變成死局,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圓,“不過顯后那里如何交代?”
“自然是要算到死人頭上。”顧子期跨在棗紅的駿馬之上,衣袍被大風刮得嘩嘩作響,頭發被簡單的束起,仿佛之前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明明有必勝之計,非要用那愚蠢的法子。”
“張夫人那里該如何?”何飛眼睛骨碌轉。
“她既然愿意將你我送出來,就是在給自己鋪路,張鵬飛無用至極,倒是娶了個聰慧的夫人。”好一個左右都不得罪,顧子期原本以為出山木關容易,出應陽難,沒想到張夫人居然直接讓人開了城南的老門,只要繞過一片山林,就可以直達回廊。
顯后多疑,他不能這么快就回蜀地,正所謂燈下一片黑,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姜小姐。”何飛知道此事不該提,可是張夫人信誓旦旦地說姜元容還活著,甚至還暗示他們是自己當初設法放了姜家小姐。張夫人是個聰明人,她當然不會告訴顧子期是她偷偷給趙衷開了城門,張鵬飛因著那場暴動癱瘓在床,可是她的位置卻越發的安穩,趙衷念著這點恩義,才沒動她,沒動張府。她只挑了元容的事快速講給他們聽。
“容兒福大命大。”顧子期的話聽不出情緒,難關趙衷對此地了如指掌,元容小時候性子活潑,最喜歡這種山川游記,沒想到到頭來居然會用在這種地方。思緒被收回,顧子期揮動馬鞭,“走,去回廊。”
“要不要提前通知小姐。”
“不用,咱們給月白一個驚喜。”鞭子輕輕抽下,馬蹄噠噠的敲在泥濘的小道上。
“陛下,沒有顧子期。”公孫訓把蜀軍的大營翻了個身底朝天,活著的俘虜也都過了眼,偏偏沒找到那個所謂的蜀國駙馬。
“那有沒有一個脖側長了拳頭大小胎記的男子?”元容給趙衷煮著茶,不經意問出口。
“沒有。”公孫訓搖搖頭,若是有,這么大的特點他定會記得。
“那便不用找了。”滾燙的白水澆在干枯的茶葉上,漸漸蕩起了清香,茶水由淡轉濃,元容小心的端給趙衷,“小心燙。”
趙衷接過杯盞,單手執著茶蓋,小心地撥著茶葉,只靜著心聽公孫訓和元容對話。
“什么意思?”公孫訓問。
“我問的人是顧子期的心腹,連他都不在,顧子期怕是早就離開了。”
元容話音將落,公孫訓就嘲諷出聲,“姜小姐不愧和大蜀的東床青梅竹馬,你倒是清楚得很。”
“幼禮!”杯底碰到桌面的聲音,趙衷看了眼略微尷尬的元容,難得皺眉搖頭,“不可妄言。”
接著又是一陣咳嗽。
“好好好,不言不言。”公孫訓得了曹元晦的眼神,及時打住,他撩起簾布,外面晚霞漸斂,只道,“咱們明日就返還回廊,您這身子不能再拖了,等好好休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