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有人跳海了!”
目睹剛剛那一幕的船客奔走驚呼,路過的人們將信將疑地聚攏過來,趴在欄桿邊探出半截身子,向下看去,只有黝黑的漩渦中逐漸消退的漣漪證明沈筠他們存在過的痕跡,紛紛議論開來。
沈衍遠遠就聽見了那片喧囂,心頭升起不好的預感,快步走近去瞧。
“和你一起的那位公子還有另一個小姐他們自己跳下去了。”
旁邊眼熟的一個少年對沈衍道,他是玉佩的主人,恰巧將發(fā)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沈衍聞言一駭,使勁撥開圍觀的人群沖上前,定定地站在空無一人的地方發(fā)憷。
“沈修平!!!”
“顧姑娘!!!”
“沈筠!!!”
他扯著嗓子大喊,水面連一點波瀾起浮的跡象都沒有,更別說得到師弟的回應了。謝宣和韓行徹聽到他的聲音趕了過來,一臉茫然。
“長庚兄,出什么事了??”謝宣從沈衍異常嚴峻的表情中意識到一些不對勁。
“沈筠和顧姑娘跳下海了。”沈衍心急如焚,倉促解釋了一句就翻過桅桿,當著謝宣的面跳進了海里,濺起的碩大浪花逼得人群后退了幾步,驚惶陣陣。
“長庚……”謝宣話還沒說完,沈衍就消失在了眼前,他轉(zhuǎn)過頭和韓行徹交代了幾句,也作勢跳進海里。
“兄弟有難,我要下去找他們,韓行徹,你好生待在船上不要跟來。”他平時吊兒郎當慣了,現(xiàn)在說話的語氣無比認真,韓行徹竟有種不真實感。
他抿著唇欲言又止,謝宣已然讀懂了他的意思,安慰道:“放心,我福大命大,不會死的。”
旋即黝黑的海里又是撲通一聲,就在謝宣消失在水面的一瞬間,推動君歸航行的妖風緩慢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江子都讓船離開了群妖谷的地界,船后的景象再度被重重海霧包裹住,陡然開啟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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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筠的臉因為下潛過久而漲得通紅,胸腔內(nèi)窒息的感覺越來越盛,身體仿佛要融化成一顆軟趴趴的水珠。眼睛在強壓下劇痛不止,視野模糊且不真切。
故棠下來的時間比他早,就算她是比自己強上許多的妖后,沈筠也本能地為她擔心。盡管殘存的體力將要耗空,沈筠還是不斷釋出法力,像絲網(wǎng)般涌向無邊的潮水里,了無回音。
有光。
漫無目的的下游,他終于在漆黑中窺見了一束幽藍的光芒,自海水深處射出,照亮了幽靜深海,穿透層層阻隔降臨他的眼前,宛如來之不易的救贖。
那是故棠的夜明珠。
心中一喜,他憑空生出些氣力奮力游去,素白衣裳的輪廓在他眼前逐漸清晰明朗,女人的墨發(fā)像海藻般狂舞,恬淡的面容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沈筠伸出手臂攬過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拉入懷中。
失而復得的欣喜讓他再難自持,抱住她的力道驟然一緊,甚至還夾雜著些許顫抖。
故棠闔上的雙眸轉(zhuǎn)瞬睜開,定定地望著沈筠的眸子。他的眸底寫滿了許多情緒,擔心、欣喜。
還有連他自己都不曾發(fā)覺的愛意。
在這一刻,他的真心唯獨屬于故棠一個人。
在她把輪回鏡交給沈筠之前,這個男人就已經(jīng)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
心間缺失了很久的一寸不再空落落的,故棠莞爾,溫柔地回抱了他。
回抱他的溫暖沈筠激動過度,嗆進了好幾口咸澀的海水,身體扭曲著抽搐起來。故棠扯住了他抱著自己想要上游離開的衣襟,抬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沈筠錯愕,而后聽話地閉上雙眼,在她的觸碰下,一種奇異的感覺頓時充盈了他的全身。
原本的窒息感像流水般飛速逝去,呼吸漸漸變得順暢起來,他好像變成了天空中的一朵自在的浮云,轉(zhuǎn)變心性的海水承載著他的身體穩(wěn)穩(wěn)地降落。
這……就是入谷的方法嗎?
他終于明白了故棠說過的話,在水流的牽引下他會平安抵達群妖谷,沒想到竟是以如此特別的方式。
故棠永遠都不會騙他。他莫名相信這句話。
靜默的世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肌膚相親,沈筠萌生了想要靠近她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想在以后的日子里了解她的全部。
在他出神時,輕薄如羽的柔軟倏爾封上了沈筠的唇,在他的唇瓣間來回游移,細細感受他的紋理。
那是故棠的指尖。
沈筠怔怔地摟著她,受寵若驚的心臟揉皺成一團廢紙,浸泡在海水里,和升騰的泡沫一起拋向暗夜的天空,載著徐徐海風飛往斑駁的月輪。
他渴望睜眼看她,更渴望知道故棠為什么這么做,但故棠并沒有給他了解的機會。她的左手遮著他的眼睛,在沈筠看不到的地方,櫻紅的絳唇兀自吻上了她的指尖。
小心翼翼,又格外綿長,驅(qū)散了所有微不足道的百年寒冷。
兩人橫亙著方寸的距離,在浮天滄海中假意相吻,共同沉入深不可知的廣袤海底。
意料之中撞在崎嶇海底的疼痛并沒有到來,他們的身體戳破了一層順滑的水泡,凹陷了進去,赫然進入了另一個迥然的空間。
一座巨大的山谷巍然立在遠方。
故棠適時松開了手,從沈筠的懷抱中掙脫,鳳眸不肯表現(xiàn)出過多的眷戀。沈筠回過神來,對剛剛一幕不由稱奇——凡間的土地竟是連接著群妖谷的天空。
外人發(fā)覺不了頭頂?shù)奶炜照齽蛩賶嬒聝蓚€人,因為遁形的護罩將他們包裹得嚴嚴實實,看起來宛若透明。
夜幕低垂,群妖谷內(nèi)燈火如豆,街道上來往的妖怪熙攘不絕,熱鬧得如同人間集市。一條寬闊筆直的大道通往峽谷深處,火樹銀花,華燈如晝,照徹了群妖前行的路途。
它的外圍是一些低等妖類生存的處所,往內(nèi)望去皆是可化人形的大妖活動的場所,沈筠從未感受過這么多凝聚的妖氣,一臉訝然。
谷中修建了古樸的樓閣建筑,層疊的高樓鱗次櫛比,丹楹刻桷,店家如云。似人非人的妖怪嬉笑著游街過路,沈筠剎那有了在逛上元廟會的錯覺。
“怎么樣?”腳下重新踩到了實心的地面,濕透的衣衫不知不覺全干了,故棠撣了撣衣上的虛塵,邊走邊道。
“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樣。”沈筠瞠目結(jié)舌,墨眸中是掩飾不了的震撼,如實道。他原本以為群妖聚集的地方狼藉血腥,沒想到井然有序,一派祥和,怪不得神君們會默許他的存在。
故棠能將這里打理的如此好,定是費了不少心力,沈筠由衷佩服她。妖后有截然不同的千面,他又見識到了故棠與眾不同的一面。
故棠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離出谷的時間還早著呢,在這一個月里,道長就在谷中好好游玩吧。”
未等故棠言罷,兩人之間迎面走來長長的一隊妖怪,妖怪頭上都耷拉著了兩只尖尖的深灰狼耳,沈筠的目光立馬被狼妖們吸引過去。
銳利的狼眼冷冷地和沈筠交換視線,像鋒利的刀子直逼他的咽喉,沈筠的手下意識扶上了佩劍,后背冒出薄薄的虛汗。
狼妖步步逼近,就在他以為他的人類身份會暴露時,他們只是貼著沈筠的側(cè)身擦肩而過,高大的背影同他愈來愈遠。
正疑惑不解時,沈筠才感知到了身體外部暗涌的妖氣,是故棠附加在他身上的,可以避人耳目。
剛想說一聲謝謝,沈筠就發(fā)現(xiàn)故棠的身影早已隱沒在妖海中,在視野里消失不見,連一截衣袂都不曾留下。
“沈修平!!!”
后方傳來熟悉的聲音,沈筠驚訝地回過頭去,謝宣正拉著師兄逆行過群妖,掂起腳和他大舉招手。
“可算找到你了!”謝宣欣喜道,三人再度聚首,然而沈衍的臉色看起來不太舒服的樣子。
“你們也跟下來了嗎?沒有出什么事吧?”沈筠喜憂參半道,注意到師兄的異常,不免擔憂起來。
“那是當然,我謝朗言豈是見死不救之人,”謝宣拍拍胸脯,“我們在海里游了半天都沒找到你,長庚兄差不多要活活給憋死了,還沒喘過氣來。”
“就在我也精疲力盡閉上眼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又能夠呼吸了!而且我的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著下降,漸漸脫離了我的控制。然后我就捂住長庚兄的眼睛,他一開始還反抗來著,再然后我們就一起來到了這里。”謝宣盡量簡明扼要地說明了情況,眸光忍不住往四周瞟,顯然是這里的景象超出了他身為凡人的認知,很難一時接受。
生有重目的蜘蛛精扭著腰肢經(jīng)過他,尖細的笑聲讓他雞皮疙瘩掉了一地,謝宣不著痕跡地咽了口唾沫,艱難地問道:“修平,長庚兄,你們知道這是哪里嗎?”
沈筠和沈衍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自知沒有辦法再隱瞞下去了。沈筠坦言道:“朗言兄,我們不小心來到了妖怪居住的地方。”
“也就是傳說中的群妖谷。”沈衍補充了一句,聲線低啞,臉上還染著虛弱的薄白,他對大海總是懷有畏懼。
“什么!??”盡管謝宣心中隱隱有了預感,但是親耳聽到這句話時還是忍不住驚呼出聲,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他花了好一陣時間才緩過神來,除了謹慎地給妖怪讓路外,沒有過分表露出畏縮的樣子,反倒問道:“那顧姑娘怎么不見了呢?”
“她一個女兒家,在群妖谷會不會遇到什么危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