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
世間山川中,留存一處錦繡天地。春生之時,云興霞蔚,百卉含英,窮極艷麗之色。仙者游越桃蹊柳陌,凡夫俗子不可聞,名曰景茗臺。
賞千秋百景,品絕世佳茗。
此刻一人正立于景茗臺的云崖之上,俯瞰大好河山,身姿挺拔,長發(fā)如墨。一襲鎏金暗紋袍服,腰佩赤金輝玉,雍容華貴,超凡脫俗。
額上白金珠玉面具掩去了此人的面容,唯從他明亮的雙眸里窺見風華一二。
面具人凝目遠眺許久,許是心曠神怡,薄紅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噓。”
他忽然噤聲,及時制止了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事。
有翠鳥停駐在遠處的一棵林木上,意圖啄食枝椏上的一只成繭的淡綠爬蟲。面具人憑借敏銳的目力觀察到了它的動作,出聲的同時屈指發(fā)力,用法術驅退了鳥雛,又未傷及它分毫。
“監(jiān)兵神君還真是愛多管閑事啊。”
山路那頭突然出現了另一男子身影,藍衣束冠,器宇不凡,像極了民間道觀懸掛的某位神君畫像,昂首闊步向祝安走來。
“孟章神君謬贊了。”祝安淺笑,聞聲便知道來者何人。大名鼎鼎的青龍孟章神君,鶴昭,字定云。
鶴昭提著兩壇春深釀,唇邊掛著愉悅的笑容,見祝安走近去看剛剛救下來的小蟲,也跟著他的視線望去。
“困塵帝王蝶。”祝安緩緩開口,目光一瞬不瞬。
困塵帝王蝶乃有靈之物,并非普通蟲蝶,成年后的靈力在同類生物中首屈一指。古書中說此物是有情之人含恨而終的靈魂所化,至純至性。
然而,見此蝶者,往往情深義重,久陷紅塵,非歷經坎坷萬難,否則不得自安。
是謂困塵。
祝安感知到它的與眾不同,心底悄然醞釀了一個想法,笑而不語。
鶴昭愣了半晌,他也知道與此有關的傳說,對“困塵”一事半信半疑,久久才道:“想來你這景茗臺真是無奇不有。”
祝安似是應了鶴昭的話,右手回旋,念了一層仙咒,凝神給蟲繭加了一層的護身罩,帶有白.虎印記的銀白微光在它身上流轉。
監(jiān)兵神君的護身罩就是一張免死金牌,能在關鍵時候保它不死。
“你救下它就算了,為何又加上護身罩?萬物生老病死皆有定數,你總是插手這種事會擾亂六道輪回的,并且對你的法力也有折損。”
鶴昭見狀有些微惱,同為神君,他深知其中利弊,皺著眉頭好心相勸。
天之四靈,為首的玄武執(zhí)名神君行事一板一眼,其次是朱雀陵光神君,清冷如月,總是生人勿進之色。
鶴昭最末,在凡間訛傳出了風.流成性的名聲,祝安排行老三,世稱冬日夏云,心地善良,往往不吝施恩,連鶴昭都自愧弗如。
像這樣動不動給小動物加罩的事,也只有白.虎能夠做的出來。
“細微若蝴蝶鼓舞,亦能煽動千里之颶風。”祝安自顧自道,略過了鶴昭的話,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甚是滿意。
他倒是挺想看看這條小蟲子長大成形后的樣子,會不會應了那些傳言。
非歷經坎坷萬難,否則不得自安。
說話之時,祝安轉身朝向鶴昭,山間倏爾風動,盡數涌向他所在的位置,錦緞的衣衫下擺剎那間綻放如烈金色的繁花,絢爛奪目,讓人心神一顫。
就算此刻祝安正戴著面具,鶴昭也能想象到眼前人面具之下的俊逸容顏,話語噎在喉間,提酒的手勢頓在了空中。
“無虞……”
他下意識地低喃他的字,生了些僭越的念頭,那人聽到朝他微微頷首。
“這種蝴蝶未成形時和別的蝴蝶幼蟲無異,但它散發(fā)出來的靈氣卻格外吸引獵者。所以一般來說活不太長,少有破繭成蝶的美談。”
“千百年間難得一遇,你我二人今日也算積功累德。”
···
“走了青龍。”
祝安已向前走了好一段,沒有聽見鶴昭跟上來的聲音,催促了一句。
鶴昭被點醒,趕忙跟上,道:“這是我找枕流兄討的酒,今年開春帶給你來試試味。”
“春深釀?這不是老烏龜的寶貝嗎?你該不會是偷的吧?”他喜歡給人取些綽號。
“怎么會呢,枕流兄給的。”
“哦?”
“好吧,是我求大嫂給的。”
“未征得事主同意,那也是偷。”
“這不是偷!枕流兄聽大嫂的,大嫂同意了,枕流兄便也同意了……”
言談戲謔間二人已經走到了景茗臺的中央,此地天然有一方圓臺,為群峰至高處,剛剛祝安便是站在此處俯瞰,可將四周河山皆收眼底。側身耳畔霞飛鶴唳,云海繚繞,是臨仙境。
景茗臺品的不是茶,而是四時好酒與佳景。
掀開壇蓋,一股清香撲鼻而來,沁入五臟六腑,霎那滌去積壓在心頭的紛擾雜念,此春深釀的第一境,謂之春風拂面。
鶴昭給祝安斟了一盞,推向他那一側,祝安接過酒樽便抿了一口。依舊是往年熟悉的味道,入口綿柔,飲后余香,似花瓣繞頸,暗香浮動。此第二境,謂之花開滿園。
而這第三境喚作酒暖春深,不消半晌,酒者便能憶起諸多美好往事,神游其中,心情愉悅,恍若置身極樂。
而這種反應因人而異,以祝安這類定力堅強,酒量不小的人來說,喝上頭時獨自沉浸,除了雙頰泛紅外無甚大礙。
若是像鶴昭這種酒力不足又愛逞能的人,醉酒后便不省人事,蒙頭大睡,做起白日夢。
還有一種,醉的神魂顛倒,理智全無,做些出軌逾距的事來。在祝安的印象里,好像從未見過這樣的第三者。可能是執(zhí)名神君的春深釀沒什么人有機會品嘗罷。
“你的情劫,還有一年期限吧?”鶴昭發(fā)問,細飲罷放下酒器,抬眸和祝安對視。
“是的,”祝安錯開他的視線,望向遠山,補充道:“第九九八十一次。”
鶴昭心中泛起一層難言的苦澀,道:“命定之人還是沒有出現嗎?”
“嗯。”
凡人飛仙成神后并非一路順風順水,每隔一段時間就需接受天劫的考驗,從而優(yōu)勝劣汰,選拔出更為優(yōu)秀合格的神仙隊伍。天劫捱過一次后能力便能得到全方位的提升,大為增進。
反之,輕則修為盡失墮入凡塵,重則神魂俱滅,不復輪回。
常理來說以四大神君的地位皆應該度過七劫與天劫,無須再受。不知緣何,唯有白.虎神君落下了情劫這一關,時常要遭受天雷的打壓。
唯有他遇到命定之人,走過艱險情路方能終止。然而,多少年了,祝安始終沒有等到那個人,這天雷反而愈積愈多,每次的威力愈來愈盛。
好在祝安命格頑強,死力抵過了前八十次。旁人卻多為他提心吊膽,生怕他苦撐不過。尤其是第八十次時他險些丟命,若不是他的護心鏡在最后關頭保住了他,或許此刻祝安就化為黃土一抔了。
情劫并非全是壞事,每一次給祝安帶來滿身的傷敗外還有不小的增益,以至于他的能力遠在青龍之上。情劫還有一好,就是在現在這種場合,只記得起游山玩水的樂趣,而不是像鶴定云那樣醉得臉上浮云兩朵,眼神失焦,神游天外。
“紙老虎,我一直以來都有在好奇一件事。”
“什么事?你說。”
酒過三巡,鶴昭的聲音變的有些低沉喑啞,慢慢進入了酒暖春深之境。
“老烏龜的情劫是栽在了嫂子身上,承靈大人天生玄女無須渡劫,那你的情劫是怎么過的?”
祝安的確好奇,鶴昭是三位神君里和他關系最好的,稱兄道弟多年,好像這件事從未聽他主動提起過。
鶴昭沒有出聲,反倒是死死地盯著祝安的面具,眼神不知是醉酒的原因顯得格外熾熱。
“青龍?”
“鶴定云?”
“鶴昭?”
祝安見他久不吱聲,沖他擺了擺手。
“相思成疾,久病難醫(yī)。”
他定定道,極力抑制住酒意上頭的沖動,強迫自己不去看祝安的眼睛,可腦海里那雙精致的墨色眸子卻始終揮之不去。
祝安的眼睛分明不似其他男子般剛毅烈性,永遠都像一潭早春初融的湖水,無論男女,都沉淪在他不自知的溫柔里。
“原來如此。”
“紙老虎,我也有一件事想問你。”鶴昭捫著胸口道。
“但說無妨。”
“你為什么升入天庭后,總是要戴著一副面具啊?”
“沒什么別的原因,我平日總喜歡下凡玩樂,頂著真容行事不太方便,久而久之就習慣了。要我摘下,反而不太適應。”他淡道,神色無波。
鶴昭原本以為他有難言之隱,剛出口就后悔問出這番話,沒想到祝安言罷摸了摸臉上的面具輪廓,似乎沒有介意。
祝安其實并未對鶴昭說出實情,他還是有所隱瞞。他不堪用本來面目示人,摘下面具的他,或許連鶴昭都一時無法接受,何況還會讓他為自己白白擔心。
“這樣啊···”鶴昭的聲音越來越弱,伴隨著愈漸加重的呼吸聲,直至他本人悶頭栽在了酒案上。
祝安素來喜歡喝酒,往往是喝酒時候最開心。所以鶴昭即使酒量平平,也會得空捎上兩壇好酒來看祝安,最后喪失意識昏睡到次日清晨。
“喝不了就別喝,總是逞強,祝安侃笑道。
不知道他做的什么夢。
他不禁好奇,方才一刻鶴昭就入了第三境,看他熟睡微鼾的神情實在愜意,而自己頂多憶到些零碎片段和陌生場景,有瓊樓玉闕,有戰(zhàn)火紛飛,想來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忘得差不多一干二凈。
無情無欲之人,飲酒如水嗎?
他對山自問,又滿上了一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