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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詭影的左手
  • (英)薩拉·潘特
  • 11666字
  • 2022-06-17 18:30:38

米娜

全身疼痛。我很難從這種疼痛里找到自己的存在。過了一會兒之后,疼痛感終于消除了一部分,足以讓我思考:“救救我。”我不覺得自己說了任何話,但是,有一段時間,我感覺到了身邊有人的存在。空氣發生了一些變化。我可以聞到不一樣的味道,而且我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十分冷靜,還有一個從遠一點地方傳來的男人的聲音。深沉且不開心。我從聲音中感受到了一種擔憂之情,眼前有紅線從一片漆黑之中穿過,紅線變得破碎了,變成了紅線網,鋪滿了整個視線。

然后就是更多的黑暗襲來。

我知道我的頭骨受傷了,但是我暫時不想去想這件事情。那太嚇人了。我的大腦本能地避免這個想法,就像是一匹馬拒絕跳高一樣。我嘗試著扭了扭腳趾,感覺它們在一些很滑很涼的東西上移動。接著我試著動了動手指,還有手臂。那么我并沒有癱瘓,只是非常、非常酸痛。能罵人的感覺很好,即便只是在我的腦子里。我可能大聲咒罵了出來,或者我可能在皇家歌劇院的舞臺上,因為太強烈的舞臺恐懼癥而產生了暫時的失明現象,或者我……

黑暗。

下一次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直接睜開了眼,我已經受夠了那些沒有人的感覺,我想要重新回到正常的世界里。燈光還是很刺眼,但我強迫自己盯著它看,漸漸地,隨著很多的眨眼和更多的頭痛欲裂,我發現自己可以看見東西了。所以,我也沒有失明。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一種緊張感終于消失了。

我正在醫院里,這件事情相當顯而易見:旁邊是有金屬邊的床,還有一系列機器。房間里很安靜,床簾全部都拉上了,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一個病房里,或是一個小房間里,還是怎樣。

我的腦袋里感覺非常難過。它就像是被一個巨大的玻璃南瓜所取代了一樣。我想要左右動一動自己的頭,證明我動得了,但是僅僅是這個想法都讓我的腦袋覺得很痛。一個充滿了痛苦的玻璃南瓜。我想象著坐起來一點,但是這已經足以讓疼痛爆發,我覺得自己要吐了。我深呼吸了幾口氣,精確意識到我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受傷了,這實在很糟糕。

床簾打開了,一個護士走了進來。她露出了那種溫暖的、護士常有的職業性笑容,“你醒了!你感覺怎么樣,親愛的?”

我張開嘴想說“非常好,我正想在吃中飯之前跑一場馬拉松”,但是說出來的只有一陣急促的呼吸,和一陣被扼住了喉嚨的粗聲。我吞了口口水,想要再試一次。

“沒關系的,喝一口這個吧。”護士小姐把一只手伸到我的頸后,抬起了我的頭,把一杯水送到了我的嘴邊。疼痛感又一次襲來,我很想要打她。然后液體流進了我的嘴巴、滑下我的喉嚨,我又想要擁抱她了。可能我大腦受到猛烈撞擊之后已經產生了人格分裂。我想要問她對于一個在我這種情境里的人而言,充滿了憤怒是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但是我不相信自己能說出話來,而且我也不想要一個答案。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話,我可能真的就是一個很可怕的人了。

我一定是睡著了——或者是失去了知覺,隨便什么吧——當護士離開了,一些機器不一樣了或者是移動了。之前一個會定期發出“嗶”聲的大家伙現在在離床有一定距離的地方,而且這會兒也不發出任何聲音了。床簾也被拉起來了,我可以看到自己在重癥監護室里。我之前覺得異常刺眼的燈光其實十分微弱,有上百位醫療人員正在用工具做著看上去很重要的事情。

其中一個人從房間很遠的地方向我走來,我保持著頭扭過去的狀態看著他走近。作為一個醫生,他看上去太年輕了,這讓我感覺自己老了。接著我開始驚慌,因為我都不確定自己的年齡。我在他接近的過程中呼吸微微加速了,另一個專業的微笑出現在了我的視線里。

“你好,米娜。我是亞當斯醫生,你現在正在醫院里。”

請告訴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在現在這個階段,基本上就是所有其他的事情了。

“你的頭部受了重傷,已經昏迷了好一段時間。我們很開心看到你終于醒了。”他在說話的時候拿著一個小手電對著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皮翻開,好像我是一個塑料娃娃一樣。

他的笑容多了一些溫暖,“還感覺到痛嗎?”

“很痛,”我調整著自己的語言,“而且我坐不起來了。”

“我不會現在就這么嘗試,”他說道,看上去又很嚴肅。“你經歷了很多,最好還是慢慢來。”

“我也想呀。”我如是說道,意識到自己聽上去很像一個嬰兒。

他傾下身來好像要碰我的肩膀,但是很快停了下來。“我可以幫你坐起來,但是可能真的會讓你很痛。如果你能再等一天左右,就不會那么痛了。當然這是你的決定。”

“我想現在就坐起來。”我說道。

“讓我給你一劑藥,然后我們試一下。”他拿著一根針管扎進我的手腕,我感覺到了一陣什么東西在流動,然后我的視線邊緣就變成了黑色,其他的部分也很快變黑了。狡猾的混蛋,我想到,在徹底失去知覺之前。又一次。

我又昏迷了很長時間。終于我可以坐起來了。下一秒我感覺像是有人在往我的頭里敲打釘子,我已經快受不了了。今天我覺得好受了一些,我坐了起來,枕頭被一個微笑著的西印度群島護士放在了我的身后,我頭腦里的痛楚消退了一些,足以支撐我開始思考一點點事情了。我終于問出了一個這些天一直在思考的問題,舔了舔嘴唇,我問道:“我這是怎么了?”

“你不記得了嗎?”護士小姐在床上放了一張桌子。她在塑料杯里倒了一杯水滑給我。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手臂和手掌上,希望它們可以聽我的話,不要顫抖或者是像之前一樣因為手抖打翻在地。現在不可以。

在我把杯子放到嘴邊、喝到那甜甜的液體之前,護士小姐就已經走了。直到我不流口水地成功喝完水,并且把杯子放回桌子上之后,我才想起來自己還有問題要問。老實來說,這件事情很可怕。你可以用來描述我的一個特征就是:我有出色的大腦。在學校里我是最優秀的那一批學生,至少在我的叛逆期開始前都是這樣。那之后,我去了當地的大學讀書,完成了之前錯過的大學預備課程的學習,然后去了大學做……一些事情。我有了一陣短暫性的空白,關于我到底在大學里學習了什么,這實在太可怕了,所以我跳過了這個想法。但是我知道我學習得很努力,拒絕了所有的干擾物。我還知道那對于我來說很容易,我一直引以為豪的、當作理所當然的,就是我的才華。現在它看上去似乎失常了。

床簾又被打開了,但是這次不是一名護士或者是醫生,而是一個穿著廉價西裝的男人。我過去的直覺這時起到了作用。在他拿出自己的執照之前我就知道他是一名警察。“不用害怕,常規檢查。”他說道。可能他想要表現得像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輩,但是他滿面油光,而且一看就是在期待著中午可以喝多幾杯。我不喜歡他,但是這也不是什么反常的事情了。當我有更多清醒的時間之后,我的自我意識就回籠了,然后我記起來自己本來就不是一個非常和善的人。

他翻開了一本小筆記本。“你已經在這兒待了七天了,對嗎?”

一周?我現在被嚇到了。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有一周的時間是在無意識中度過的。那聽上去并不是什么好事。我還沒問過自己受傷的事情,也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件事情,現在想起來,突然覺得有些奇怪。這難道不是醫生和護士應該做的事情嗎?雖然可能不是在你嚴重受傷的時候跟你說,那個時候規則就不一樣了。嚴重受傷——我嘗試著咽了口喉頭的痰。

“你還記得在被帶來這兒之前發生了什么嗎?”

我覺得我最好搖頭說“不知道”。我囁嚅出聲,讓自己聽上去像是一個正生病的人。就像是一個為電視而制作的堅定的電影女主角,雖然受傷但還是很美麗。哈!

“你出了一場車禍,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我說道,我的聲音現在更強了,明顯帶著震驚。這顯得很愚蠢。我當然記得自己出車禍了。還能發生了什么呢?太明顯了,這就是為什么我被嚇到了。我怎么會都沒有在想這件事情?為什么我都沒有好奇這件事情?還有為什么該死的我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那是一場車禍。你還記得自己在開車嗎?”

“不。”

“你也不記得當時要去什么地方?”

“不。”

他咬了咬牙,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快速地寫了一些東西。我意識到他并不相信我的話。

“我不記得了。”

“好吧,那你能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什么?”

“在這兒醒來之前?”

他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我想了想。什么都沒有,一切都是黑色的屏幕。我開始恐慌了。不應該是這樣的。我很快地回想了一些事實。我是米娜·摩根,我是一名醫用物理學家。該死的,我在一家醫院里工作。

“我在哪兒?”

警察皺起了眉頭。“醫院里,親愛的。你在醫院里。”

“哪一家?”

他的眉頭松開了。“薩塞克斯皇家醫院。”

是的,這名字聽上去很熟悉。我就在薩塞克斯皇家醫院工作。我記得放射科里巨大的掃描儀,就在樓下的地下室里。我把自己的職稱寫在了名片上,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的圖標就在右上角。

護士小姐走了進來。“我說了只有兩分鐘。”她沒有看我,用她壯實的身體擋在了我和警察之間。我頓時對她產生了一陣好感。我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他剛剛告訴我的事情。我正在薩塞克斯皇家醫院,我工作的地方。這里的人們應該認識我,而且我經常表現出我的專業態度。我在醫院里的工作很重要,我很以此為傲。我簽下了治療計劃,計劃去到了腫瘤科的顧問手上。現在我正平躺在床上,頭腦一片混亂。就像是一個受害者一樣。

“這只是例行問詢,”警察如是說道。“我需要在我的報告里確認清楚這件事情發生的具體情況。”

“你需要晚一點再來。”我穿著護士裝的救世主如是說道。

警察嘆了一口氣,他拿出一張名片放到了桌上。“等她恢復了記憶,麻煩打給我。我可能會在一周后再過來一次,但是也要看情況。平時的工作強度,你懂的。”

他現在正在向我的護士尋求確認,但是我的護士完全沒理解他的意思。

在護士把他趕出去之后,她又走了進來。娜塔莉?我努力把視線聚焦在她的名牌上。

“不用擔心,親愛的,記憶在你準備好了之后就會自己回來的。有的時候大腦只是在努力保護我們。”

我不喜歡她說我的大腦是故意為之的這個說法,像是在背著我搞陰謀。“我真的記不起來了。”我說道。突然地,讓她相信我變得尤為重要。

“對我來說沒有區別,親愛的。如果我會鄙視每一個進來的病人,我就不應該待在這里了。”她又給我倒了一杯水。“除此之外,我不希望他累著你,尤其不能在你的愛人還等著見你的時候。”

“我的愛人?”

“我能讓他進來嗎?”娜塔莉的眼睛好像都亮了起來,聽上去像是一個浪漫故事。我一下子回到了下午場電影里。我知道這個故事會走向哪里。我的失憶癥應該會瞬間被我心愛的男朋友的一個吻給奇跡般治好,或者是,我感受到了一陣反胃,我的丈夫。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沒有戒指。我的無名指上沒有戒指留下的痕跡。那么就是男朋友了。我有一個男朋友。我努力在腦海里拼湊一幅圖像,一個名字,或者是任何東西。

“好吧。”我說道,被自己努力去回想的動作搞得很累。我直接見見那個男人吧。

他一走到病床前我就認出他來了,馬克。那是馬克,我放射科三年的老板,我過去一年半的愛人。我好開心終于記起來了一些事情、認出了一些人,所以我見到他根本都不用裝作很開心的樣子。

“你呀,還好嗎。”他俯下身來,猶豫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應該親我哪里。我很好奇自己看上去到底有多么糟糕。他最后親在了我左嘴角,我捕捉到了他身上一股熟悉的味道——帕科的須后水,肥皂,馬克。“我很抱歉,沒能在你醒來的第一時間就陪在你身邊。他們說我需要等一下,因為我不是你的家人。”

“你好,”我說道,“沒有葡萄嗎?”

馬克的眼睛皺了一下,“我不確定你是不是可以吃固體食物了。”他指了指我手臂上的點滴。

“這是一個傳統,”我說道。“而且,我今天早上都被允許吃了一個香草味酸奶了。我現在完全就期待著能夠吃到紅酒牛肉和一杯紅酒了。”

馬克環顧了一下周圍尋找椅子。我拍了拍床,“周圍沒有椅子。他們沒有說謊,政府的確是砍錢了。”

馬克坐在了床尾,我的腳下面。那里有很多控件。所以我把“個子矮”加進了形容自己的詞匯里面。“你現在覺得如何?”

我暫停了一下,想了一想應該先說自己哪里的疼痛。“很迷惑,”我最后終于說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不知道為什么會進醫院,并且我頭痛欲裂。”

最后一句話是假的。已經不痛了。是有一點疼,但是對比起頭幾天那種令人作嘔、無法掙扎的疼痛感而言已經好了許多了。當初我的頭痛到我覺得自己就要死了。頭太痛了以至于我想要去死。

“你肯定在撞車的時候狠狠撞到了頭。”

“我不記得了。”一個糟糕的想法突然冒了出來,更糟糕的是這個想法只有我想到了。“我傷害到了其他人嗎?我撞到了什么?”

“復式行車道的中央分道區。但是沒有人受傷。非常神奇,真的。”

我靠回到了枕頭上。“謝天謝地。”

“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了。”我還是沒辦法搖頭。所以我說了第二遍以示強調。“不記得了。我不記得是怎么坐上車,也不記得我當時要去哪里。剛才一個警察就在這兒,我告訴他了一樣的話。”

“嘿,”馬克向前傾了過來,隔著毛毯拍了拍我的手。“沒關系,這不是你的錯。”

“但是我們沒法確定,對嗎?我什么都不記得了,所以說誰會知道我在做什么呢?我可能傷害到了別人。”

“你傷害到了你自己。你只需要趕快好起來。不要難過了。”

“我不難過,”我說道,接著意識到自己的臉濕了。我的臉頰上落下了濕濕的大滴液體。我從桌子上的盒子里抽取了一張紙巾,我的大腦感覺要爆炸了。當我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我又平躺在床上了,馬克已經離開,醫院里是前所未有的黑。

我很生自己的氣。氣自己的軟弱。我本想要和馬克更久地待在一起的。我想要看著他的臉,然后沉浸在可以認出他、記起他的那種喜悅里。我不斷地探索著自己記憶的空白,就像是我在用自己的舌頭檢查口腔里缺少的牙齒一樣。

我還很渴。我知道如果我嘗試自己起身,很有可能又會再一次暈過去。事實上一部分的我是希望這樣的,可以立刻睡著說不定是一件很值得慶幸的事情。但是另一方面,我又厭倦了被自己的頭痛所控制的感覺。我討厭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的感覺。我已經厭倦了躺在那里,被自己破碎的思緒所左右。

床邊的窗簾飄動了一下,我感覺那里似乎有一陣微風。我等了一小會兒,期待著娜塔莉或者是其他某個護士可以出現。但是她們都沒有出現,我轉過了自己的腦袋,想要在枕頭上找到一個焦點,讓我可以舒服地再次睡著。

與計劃相反的是,我幾乎尖叫了出來。一個人影正站在我的床邊。起初我以為那是一個女孩——她非常飄忽——直到我更仔細地看了一下,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有著淺棕色的頭發,一直綁在后面,還有小小的向內卷起的邊緣,像是用鉗子夾出來的一樣。我不想尖叫了。她有著如此和藹可親的一張臉,一張蒼白色的有著柔軟棕色雙眼和漂亮嘴巴的臉龐。她正穿著某一種制服,在我的大腦可以把那制服歸類之前,她艱難地給了我一個非常難過的微笑,我感覺到眼淚在眼眶里凝聚。我正準備問她是否可以幫助我坐起身來——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為我不常向陌生人尋求幫助——然后她就消失了。

現在我醒來的時間更長了。亞當斯醫生覺得我已經足夠強壯可以知道自己受傷的情況了。他說我右膝的情況是最糟糕的——有些事情我沒法告訴他——例如說后交叉韌帶,還有我多么幸運膝蓋骨不是最糟糕的。醫生拒絕解釋我一直以來的記憶混亂,跟我說了一些需要時間和休息來治愈的陳詞濫調,還有創后壓力的影響,以及我是多么幸運可以從昏迷中醒來。現在膝蓋的疼痛已經更能忍受了,我開始感覺到了其他的疼痛。我掀起被子,看著從大腿骨一直包裹到腳踝的白色紗布。我的右膝蓋,受傷的那一個,現在正打著石膏,但是下面是另一層紗布,用膠帶綁著,再往下就是斑駁的紅色皮膚。當我看著它的時候,皮膚開始抽痛發癢了,似乎是因為我的關注而特意要表現一般。“發生什么事了?”

護士小姐搖了搖她的頭。“在意外中發生的,親愛的。你還是想不起來嗎?”

我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不記得了。“亞當斯醫生說我的膝蓋可能因為撞到操控板受傷了。傷口看上去很惡心。”

“你進來的時候傷口看上去更慘,”她說道。“你的皮膚恢復得很好,很快你的繃帶就可以取下來了。”

“傷口好痛啊,”我說道。雖然現在已經不那么痛了。我現在沒有新鮮的記憶去對比剛進來時候的感受。“有一點點不舒服,微微刺痛。”

護士小姐露出了大大的笑臉。“這是我第一次聽一個二次燒傷的病人說自己的傷口只是微微刺痛。我會很想念你的。”

“我要出院了嗎?”

“還沒有呢,祝你好運。新的病房,正常醫療病房或者骨科病房,看看哪里有位置。”

“我不想搬,”我說道。“我喜歡這里。”

“你能離開重癥監護病房是一件好事呀。這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我去找找看有沒有蛋糕。”

聽到這個我的胃就開始翻攪了。

“我什么時候會想起事情來?”

“我也不知道,親愛的。”

“但是一般來說呢,像我一樣的情況。需要多久才能記起來?”

“我從來沒有像你一樣的病人。”

我以為她只是很善良,在說一些我想要聽到的好話。說我是一片獨特的小雪花,還要我們之間護士——病人的關系是特別的。那些可能在她接待的其他可憐人身上有用的話,讓她們感覺到了被關心和安全感。

對我來說這些話也同樣有用,當然,我沒有為之煩惱的力氣。

在她離開之后,我一個人面對著腿上的刺痛,現在它好像是含著熱度的記憶了。我看到護士小姐又出現了。這次我看到她從床簾后面出現,顯出一個隱隱約約可以看出的身形。我眨了幾次眼睛,她還沒有消失。

接著馬克打開了床簾,把簾子的層次打亂了,她又再一次消失。

“你感覺如何了?”他表現得非常活潑,可以說是熱情了。我把手握成了拳頭,指甲嵌入了手心。

“你聽說那好消息了嗎?”我坐起來了一點。“我被轉移到普通病房了,或者骨科病房,不管是哪一個啦。反正是一個非監護重癥病人的地方。”

“那太棒了。”馬克說道。他俯下身來親了下我,我努力抗拒著自己想要躲閃的沖動。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因為他的緣故,但是他靠過來的時候我真的很想蹦起來。我看著他的西裝,他脖子上的肌膚,還有他前額發生長的方式。他有一點美人尖,讓他已經很高的前額看上去顯得沒那么夸張。他身上的陌生感消失了,一下子他在我眼里就變得可愛了起來。他眼睛下垂的樣子看上去有點脆弱。

“我好為你驕傲。”他說道,脫下自己的雨衣坐了下來。

那溫暖的感覺立刻消失了。在我突然的憤怒里他看上去更老了。我沒辦法強顏歡笑,所以我告訴他我的膝蓋很痛。他立刻跳了起來去尋找護士。

我好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出了什么問題。馬克是我的男朋友。那聽上去感覺不太對。他是我的另一半,我的愛人。為什么我見到他沒有很開心呢?那不是真的。我很開心,但是,過了幾分鐘、甚至幾秒鐘之后,我就希望他快點滾蛋了。我一直都是這樣子的嗎?

他再次出現了。“護士說你還有一個小時才能服止痛藥,對不起。”

“沒關系的,謝謝你去問了。”

馬克的臉上出現了一個有趣的表情。

“怎么了?”我問道,“我說什么了?”

“沒什么。”他搖了搖頭。“你非常冷靜,僅此而已。”

“我通常不是這樣嗎?”我不喜歡自己可能變了這個想法。

“沒有這么冷靜,不。”

“我記得一些事情,”我開始說道。“但是一些事情我可能不是很愿意想起來。”

馬克一下子臉色蒼白。他開始看向其他地方,我很好奇自己是什么地方讓他難過了。

我挫敗地嘆了一口氣。“我好希望可以快點想起來所有事情,一切都太碎片化了現在。有的時候讓我覺得自己似乎不是一個好人。”

“你的確不是。”馬克說道,臉色又變得紅潤起來。

“噢。”我反胃的感覺更加嚴重了。

“我說這句話沒有惡意。但是‘好人’這個詞聽上去太優柔寡斷了。”馬克微弱地笑了笑。“你不是那么一個優柔寡斷的人。”

“現在的我就是這樣。我現在非常優柔寡斷。”我沒有說覺得自己現在非常虛幻。好像如果我洗個澡就會從下水口流下去一樣。

“你永遠不會那樣的。”馬克說道。

第二天我把自己看到了一個突然消失的女人這件事作為頭部受到重傷的又一個有趣的后遺癥,伴隨著令人煩惱的疼痛和失憶的副作用。一個我不認識的護士和我的醫生一起走了進來。我今天更仔細地看了看他,發現了他臉上的笑紋和下巴周圍皮膚的粗糙。沒有我一開始害怕的那么年輕,二十九歲。“我很開心看到你好了起來,”他說道,眼角笑出了皺紋。“我覺得今天下午我們就可以把你從重癥監護室轉出來了。”

“太好了,”我說道。“我什么時候可以回家呢?”

他簡短地笑了一聲,好像我在說笑話一樣,雖然這個笑話并不好笑,他還是要給我嘗試的這個舉動一些肯定。

“我很認真,”我說道。“我什么時候可以回家?”

眼角的笑紋消失了。“短時間內恐怕不行。你知道你能活著就已經很幸運了吧。”

“我以為這只是在電視里才會出現的臺詞。”

“我一直都這么說。尤其是在的確如此的時候。”

“好吧。”我考慮了一下要不要冒險點個頭,然后覺得自己太膽怯了。而且,如果我昏迷了過去,他可能又要重新考慮把我從重癥病房搬出去的決定了。

“你一定是在車禍中很重地撞到了頭,”亞當斯醫生如是說道。“你有一些顱內壓,那就是導致你失去知覺的原因。我們把積水轉移到了另一個地方,但是直到你醒來之前我們都不知道那對你造成了多大的損害。”

我的嘴里充滿了口水,我狠狠地把它們咽了下去。那聽上去可不太好,但是我的腦子里還有更擔憂的事情。“我喝酒了嗎?我不記得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我會撞車。”

“當然沒有。也沒有毒品——處方藥或者是其他——都沒有。”

“謝謝你。”我很認真地這么說。

亞當斯先生在我的病歷上寫了一些筆記,然后趕去忙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了。護士小姐調整了一會兒我的靜脈輸液管。“你很有可能會移到創傷骨科。或者是綜合病房,如果骨科那里沒有空位的話。”

我轉過了自己的頭,努力不去想手臂里的針頭,那正穿透著血管的金屬針頭。我知道自己應該更勇敢些,畢竟能活下來已經是一種幸運。還有其他的一切一切,但是這給我一種干嘔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在我以自己坐起來的能力讓護士驚詫了之后,我舉起了一杯水,吃了一碗糯米蘑菇湯,中間既沒有嘔吐,也沒有昏迷,或者是哭泣,我被轉移到了另外一個不那么重要的病房。我沒有記清楚名字,但是大概是一個什么“骨科”,所以我并不驚訝自己出現在一個巨大的都是不舒服的病人的病房里,他們要么以搞笑的姿勢吊著腿,要么吊著手臂。我突然很感激自己只有一條腿無法移動,所以并不需要任何一種滑輪系統。

我并沒有準備好去和周圍的人社交,所以我要求拉上了自己的床簾。我躺在床上看著墻面,直到探訪時間到了。我聽到大門打開,人們走進來。父母、愛人、朋友,還有他們的孩子。誰會把孩子帶到醫院里來啊?有一批腳步聲經過的時候我的床簾動了一下,我猜他們可能是一家人。我聽到了濃重的口音,一個挺著將軍肚的父親手上戴著金戒指,一個梳著緊馬尾穿著過小牛仔褲的母親,還有一個心情不好的十歲男孩,全身上下都穿著耐克。當我的簾子打開的時候我看見了一束超大的花。花朵非常漂亮,錯落有致地分布在一個淺綠色的盒子里。這種手工制作的花束一定是由最高級的花匠制作的。馬克把它放在了床頭柜上,傾身來親吻我。我轉了轉頭,這樣吻就落在了我的嘴唇上。我想要一種連接感,我想要提醒自己有一個男朋友,提醒我自己應有的感覺。我無比想要回到自己正常的樣子。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吻,他的嘴唇很軟,但是并不肥大。這種感覺很熟悉,足以讓我投入到他的懷抱里。

“還是沒有葡萄呀。”我如是說道,為了掩蓋自己突然的感覺。我不是很擅長情感這類東西,我越來越多地想起關于自己的事情,而且我知道馬克之前看到的那一團糟的人并不是我。或者說,至少不是舊時的我。

“你看上去好多了。”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現在我不用連著那些老舊的機器了,床邊有著夠一個人坐下的位置。

“因為我的頭沒有那么疼了,我可以感受到其他的各種疼痛。我感覺自己像是在拳擊一樣。”我的胸腔很痛,后背也很痛,我的腿很痛,我的左臀也失去了感覺。我動了動自己的腳趾,這是唯一感覺還能正常工作的地方。“我今天有理療課。走路,我猜是。”一個活潑得不可思議的女士那天早上也來看我了,說著所有關于運動的事情,直到我可以穿過病房以便逃離她。

“那很不錯呀。”馬克說道。

“是嗎?”我沒有說自己腦海里在想的事情是這樣的:萬一我不能走路呢?萬一我的行動能力和記憶力一起消失了呢?這難道就是我生命電影中的訓練蒙太奇鏡頭嗎?我靠著助行金屬架蹣跚前進,一個小護士一本正經地在旁邊喊著叫我加油?

“每個同事都很想念你。”

“那聽上去很棒。”我嘗試著想象工作的圖景,那些人。我所想象出來的都是黑色的圖片,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想明白自己正在想著X光。我努力咽回去了恐慌,醫生說我的大腦距恢復正常還需要一定時間。我需要相信他的確如此。這種奇怪的我思考過程中的落后,那種斷斷續續,還有記憶里的空白,都會神奇地全部痊愈。

馬克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我很想你。”

“我就在這兒。”我說道,即便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也很想念我。

“公寓里一切都正常。”

“好的。”我說道,還想著自己腦海里那奇怪的圖景。沒有光線的走廊,不知道引向何方的混亂腳步聲,空白的地方都被迷霧填滿了。我知道那里是有領地的——復雜的、美麗的領地,充滿著山丘、山谷和城市——但是它們都被藏起來了。

“我甚至還在做著各種家務。”

我專注地看著馬克,然后意識到他看我的眼光非常緊張,似乎和主旨有關。可能我過去真的很不喜歡洗盤子?

“我不知道我會在這兒待多久。”我說道。

馬克握住了我的手。他看上去松了口氣,似乎剛剛在等我說其他東西的樣子。“這不重要,我哪兒都不會去,等你準備好了,你就可以回家。”

我努力想要微笑,我想要回家。我想要回到我的公寓里,我們的公寓。就像其他很多東西一樣,我沒有辦法想象那個場景,但是我知道我想要去到那里。我深呼吸了一下,感到自己的肋骨隱隱作痛。“跟我說說吧。”我說道。

“說說公寓嗎?”

“我什么都記不得了。這感覺讓我要瘋。你可以描述一下我們的公寓嗎?”

馬克正用他的雙手握著我健康的那只手。我的手在他的雙手之間迷失了,那種溫暖和親密的感覺讓我覺得很安定,那感覺很棒。

“它在格魯夫街上。”他抬了抬自己的眼皮,但是我搖了搖頭。

“它就在一樓,從安全角度來說并不是很安全,但是當你看到它自帶的那個花園之后你肯定就不會管我在說什么了。”

“一個花園?”

“有一些狹小的帶著泥土的草地和箱子。”他微笑道。“你總是說會去種一些東西但是還沒有付諸行動。”

“我可能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我說道。“每個人都知道,對待園藝的事情上你要有耐心。”

“前門是真的,說實話,有一點破舊,共用的那個大廳也是一樣,但是公寓里面很好看。里面有一個客廳、一個廚房還有一個臥室。當然了,還有一個洗手間。”

“你能更具體一些么?這樣的地方比比皆是。”

“不好意思,你說得對。”馬克開始用他的大拇指去摩挲我的手,這讓我很想把手抽走。但是我并沒有,因為我不想阻止他說話。

“公寓里的墻全部都被漆成了白色,但是你掛上了很多裝飾品。有藝術品,明信片,還有那些奇怪的針織花。沙發是紫色天鵝絨布料的,下面是木頭做的柱腿。你在拍賣網站上用150英鎊買了下來,足足嘮叨了一個禮拜。”

“好的,明白了。”我沒辦法回憶起我的沙發的樣子。沒有一絲記憶。但是我用我會在拍賣網站上買下的那種紫色沙發的圖片放了進去。“還有什么嗎?”

“家里的電視很古老,屏幕也很小。很糟糕。”

“還有什么?”

“客廳里有一個很大的條紋地毯。都是不同的顏色構成的。中間有一個粉紅色的色斑,你用咖啡桌把它遮住了。”

“紅酒漬?”

“我覺得應該是你的暖房派對留下的。我那個時候還不是很了解你。”馬克看似不經意地轉移了話題。“臥室有一點小,沒有足夠的儲物空間。”

“很浪漫。”我說道。

馬克微笑了一下。“我正準備描述一下床,但是我突然覺得有些奇怪。”他降低了自己的聲音,靠得更近了。“任何人都有可能在偷聽。”

“我不在乎,”我說道。“床是什么樣子的?”

“很舒適。”

“哇。我們真的已經在一起很久了,是不是?”

馬克笑著拍拍我的手。“等你好了之后還會有更多的時間。”

突然我很生氣,希望他可以快點走開。幸好,一名護士過來了,然后把床簾拉了起來。“不好意思,”她說道。“我需要量一下你的血壓。”

“我后面再來。”馬克從凳子上起身,親我告別。

“你沒有必要離開。”護士說道,但是他已經拿起了自己的夾克,都快要走到門口了。

護士把測血壓的臂帶就綁在了他剛剛松開來的手上。這是一個自動的機器,她等機器開始運轉之后就離開了。我很討厭那個機器。我不相信它會停止膨脹,直到把我的手臂壓縮到和一根吸管一樣粗細為止。

但是我很感激這個干擾物。我對于自己生馬克的氣感到很煩惱。他是這個世界上我知道的唯一一個人。我需要他。這個想法讓我反胃。一些記憶從我的潛意識里跳了出來,我的阿姨帕特搖著她的頭,說道:“你最好臉朝下摔在地上然后接受一只拉你起來的援手。”帕特。長長的灰色頭發,一直扎著一個巨型的圓發髻。堅毅的面容,皺著的眼睛,嫁給了迪倫叔叔。他穿著打過蠟的夾克衫,有起皺的眼睛,喜歡長時間的散步。所以我不記得過去一年或者是更久之前的事情,但是我記得帕特和迪倫。這還挺重要的。

我感謝上帝沒有把他們寫在緊急聯系人那一欄,就我所記得的而言,我還沒有給馬克介紹過他們。我最不希望他們做的事情就是為我擔心。不,不是這樣的。那是一種無私的想法。事實是這樣的:我不想看到他們。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躺在這張奇怪的床上,我的腦袋陷在枕頭里、我的記憶一團糟,還有帕特都不用張開嘴巴就一定會說的“我就告訴你會是這樣”。我沒有辦法想象迪倫在這樣一個場合的畫面,甚至連過來看我都無法想象。他天生屬于高爾沿海公路,在多石的海灣之上,在藍天下,海雀星星點點地分布著。不,我必須得自己一個人處理這些事情。我之后再告訴他們這些事情吧,等我好了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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