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絲
1938年8月
第二天早飯的時候餐桌上有二三十個人,所有的人格蕾絲都不認識,除了艾薇。她正在打一個大大的哈欠,下巴頦都快打掉下來。格蕾絲從來沒有和爸媽以外的人一起吃過早飯。她強迫自己走進房間并且在長桌上坐下來。幾個護士給了她一個飛快的微笑,但是大多數人一直都專注于面前的食物。她們移動的方式就像是一個整體,抓取著食物,然后送進張大的嘴巴里。格蕾絲從來沒看過胃口這么好的一群人。她舀起了滿滿一勺粥卻發現自己難以下咽。這團東西就待在她的舌頭上,凝成了一團,感覺十分奇怪。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把這一團東西又吐回了勺子上。
坐在對面的一個女生把手伸過了桌面,“巴恩斯。”她說道。她有著大大的、像奶牛一樣的眼睛,還有粉紅色的雙頰。
“很開心見到你——”
“你要把碗里那些東西吃完嗎?”巴恩斯指著格蕾絲的碗。
格蕾絲把碗推到了桌子對面。
本內特護士長七點一刻準時出現在了桌頭。她手里拿著一個筆記本,一個個點著護士的名字,后面還有病房信息。因為格蕾絲根本不明白每一個病房的名字到底意味著什么,她完全不在乎被分到了哪一個病房,心里只有一個迫切的愿望。她并不是那么篤信上帝的人,但是現在她還是祈禱著:請不要把我分到助產科。
“肯普護士,瑪麗公主病房。”
“運氣不好。”艾薇說道,拱了拱格蕾絲。
“那是什么病房?”格蕾絲希望自己的聲音并沒有出賣她的恐懼。
“私人病房,你在那兒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個下等女傭。”
格蕾絲呼了一口氣。
私人病房就是一系列在走廊邊分布著的單間,但是,根據當班護士所說,那更像是夏蕙酒店的一間套房,只是更加干凈。格蕾絲需要把每間房間的地板清理干凈,并且要在晨飲之前清理完畢。格蕾絲不會直接知道每個病人的姓名,也不會知道誰喝了熱牛奶、熱水或者是甜茶。廚房里當然是有一個列表的,但是在她找到相對應的每一個房間之前,她就被一名護士攔了下來,問她在做什么事情;然后她就接到了十二號房的一個呼叫,叫她把房間里的窗簾拉開一英尺的距離;在第七次告訴一個到處亂跑的病人格林先生回房間之后,格蕾絲終于徹底不知道盤子上的飲料是給誰的了。最后她把熱牛奶給了安妮斯頓夫人,夫人無法容忍這一點但是當下什么都沒說,直到醫生來巡房的時候把一杯牛奶全部倒在了自己的床上。
格蕾絲那天被當班護士吼的次數比過去一輩子還要多,她用盡了每一分力氣讓自己不要痛哭出聲。當她正手腳并用地清理著地上的一塊臟東西時,護士走進來告訴她要看上去高興一些。一名新的病人被帶進來了,護士的聲音里止不住地透露出一陣害怕,她說這個人是一名“受傷的軍官”。
格蕾絲幫著整理床,一個手推車進來了,上面是一個被床單包裹著的身影。推車進來的人是一個很討喜的男人,之前還和格蕾絲開過玩笑。但是在護理組長面前他表現得規規矩矩:“放在這里吧,護士小姐,這個給你。”
“做其他的事情去吧,護士小姐。”護理組長如是說道,當病人已經被安放在床上之后。格蕾絲只簡略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軍官,接著就跑去繼續弄下午茶了。因此當艾薇后來問她那個軍官長什么模樣的時候,格蕾絲只能說:“他看起來不是很好。”
艾薇打了個哈欠,“你真是沒用。”
格蕾絲又試著回憶了一次,努力回想著更多的細節。深棕色的頭發,散落在床上;眼睛好像太大了;瘦削的臉上帶著痛苦。“他的眼睛很好看。”格蕾絲說道。
這是在熄燈之后發生的對話,她們都在小聲交流。格蕾絲聽到艾薇在床上輾轉反側,彈簧床在下方發出抱怨的聲音。“他的手是不是也很好看?軍官們的手總是很好看的,那就是一種教養。”
“我沒看到。”格蕾絲說道。
“明天看一下吧,你會看到的。”
第二天格蕾絲真的去看了。布倫斯,準確一點說是布倫斯上尉,緊咬著牙關看醫生幫他檢查傷口。格蕾絲的工作是輔助醫生檢查。她需要端著放那些臟棉簽和紗布的盤子以及裝著干凈熱水的碟子,還需要幫醫生拉開簾子以便于他的進出。除此之外,她還要負責按住病人,但是這項工作這次不怎么需要。布倫斯上尉牙齒咬得死緊,手抓毛毯抓得緊到手上的指關節都青白地暴露出來,像是一排骰子。
醫生出去之后,護理組長當然是把他帶回房間,給他喝杯茶壓壓驚,再給他端上一塊蛋糕。格蕾絲想要讓他感到更加舒適。她在抓住上尉的肩膀把他扶起來的時候感到十分羞澀,她需要不斷提醒自己,在這里他不是布倫斯上尉,也不是一個唇形好看的帥哥,只是一個病人而已。當她扶起了布倫斯,給他身后墊上一個枕頭,把一杯水遞到了他誘人的嘴唇邊之后,格蕾絲覺得自己又像是一名護士了。想要臉紅的沖動終于離開了。她于是一直忙著收拾那些多余的棉花還有整理床單。
“你叫什么?”
格蕾絲沒有立刻抬頭看他,即便是后來看的時候也只是看著他的左眼瞼,不敢去看他的整一張臉。“肯普。”
“你難道沒有名嗎?”
格蕾絲沒辦法控制那快速消失的微笑。“護士。”
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格蕾絲盯著自己的手,它還放在上尉的毛毯邊緣,現在仿佛立刻變成了一件很親密的事情。摸著他的床上用品,幫助他鋪平床單,就像是一個媽媽會幫助孩子做的事情,或者是老婆會幫自己丈夫做的事情。
“肯普,那么,能幫我拿一下香煙嗎?”
“你胸部受了傷,抽煙可能會讓你咳嗽。”
“廢話。”布倫斯說道,但是他的聲音很溫柔。格蕾絲鼓起勇氣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的頭正向后倚在枕頭上,閉著眼睛。格蕾絲于是可以看他更久的時間了。她可以看見他下巴上有一小塊沒有刮干凈的胡須,亞當的蘋果尖,突然地,她的胃里有了這種奇異的感覺。
“所以,你做了什么最后跑到這兒來的?”
格蕾絲嚇了一大跳。“什么意思?”
布倫斯揮了揮手。“這個地方。就像是軍隊一樣,所以我很有在家的感覺。但是我無法明白為什么有人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他微微地笑了笑。“不是說我不感激,你明白的。”
格蕾絲專注地看著棉簽。有人以這種方式與她說話還是頭一遭。仿佛她和他是在同一個等級似的。可能這就是他在穿上那古板的制服之后會消失的其中一面吧。或者他這個人就是非常友好。
她又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技巧性地看著他的發際線而不是整張臉。“我只有這個選擇,要么就是去當老師。”
又是一陣沉默,格蕾絲又抬頭看了一眼。布倫斯正以一種沉思的表情看著她。“我打賭你一定很會和小孩相處。”
“你為什么會受傷?”格蕾絲說道,想要換個話題。他的表情這時凝固住了,格蕾絲很想打自己一頓。“對不起,我太傻了,我不是故意——”
“沒關系,我只是以為你知道的,畢竟你是護士嘛。”
“我還不是呢,還在見習。”她微微抬頭看向前方,突然很害怕。“請不要告訴護理組長我和您這么說過,不然我就慘了。”
他把一只手指放在了嘴唇上,格蕾絲發現自己又在盯著他的手指。布倫斯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好像這個對話讓他十分疲倦。格蕾絲轉身準備離開,但她還是聽見了布倫斯的話,雖然他說得很小聲。
“你說自己還在見習很有意思,那是剛剛讓我若有所思的地方。”
格蕾絲轉身回來。
“爆破式訓練,”他說道,睜開了自己的眼睛。它們是灰色的,上面是深色的眼睫毛。“軍團里過來的新兵。一個新兵搞砸了,我想要過去幫助他,但是已經太遲了……”布倫斯做了個向下的手勢。
格蕾絲很希望——比任何事情都希望——她可以收回自己的話。為什么要告訴他自己還在訓練呢?他現在應該很焦慮吧。更有甚者,他可能很害怕她會犯什么錯誤。“我不會傷害你的。”她說道。
布倫斯抬起了自己的眼睛。“這不是他的錯。只是一場意外,任何人都可能發生的意外。”
“您是一個非常寬容的人。”格蕾絲說道,想著他可能是個宗教徒。
布倫斯搖了搖頭。“我覺得他已經付出了足夠的代價。”
格蕾絲花了一下子才明白布倫斯說的是什么意思。“天哪,”她說道,“我很抱歉。”
“這也不是你的錯。”他微微地笑了笑,顯然是很勉強。“一個人知道自己可能會在戰爭中受傷,但是這樣子倒下真的有些尷尬。”
“我很慶幸這不是一場戰爭,”格蕾絲說道,“而且我聽張伯倫首相說不會有戰爭的。”她很驚訝自己說出了腦海里想的話。
“啊,”布倫斯說道,他的微笑這時變得很悲哀。“如果你和我一樣見過那么多的領袖,你就不會那么相信他們的話了。行動永遠更重要。”
“你嚇著我了。”格蕾絲說道,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傻,還有一點不舒服。
“是嗎?”他說道。“你不像那么容易被嚇到的。而且,護士不是應該是鋼鐵鑄就的嗎?”
“可能吧,”格蕾絲說道,意識到她又讓自己難過了,因為太沉浸于這段對話。她應該是鋼鐵做成的,而不應該是血肉之軀。格蕾絲的呼吸加快了,“或許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