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星白
- 元核事件
- 乘風熙去
- 7733字
- 2022-07-03 11:15:40
城市大多喜歡建造在平地上,但周邊絕對有不少疊嶂起伏的山巒,雖然都不太高,有的甚至像丘陵,僅僅表現出大地的一點皺褶,上面林木喬雜,遮光透氣,山道間充斥著腐殖質濃濃的臭味,但往往是人們周末遠足的去處。
有些山圍起一群的時候,自然就會形成一處山頂的盆地,這種地方出奇的平坦,只是稍稍凹下去,變得有點像迷你草原,樹卻不多。草地上鋪滿城市人嫌棄的蒲公英,夏季時一片黃燦燦的花田讓人好生羨慕,未已過來一頓風吹,還能飄起一陣飛絮棉雪。
小黃花并沒有鋪滿這邊的整片凹地,不少地方被鋼架上安裝的金屬薄板遮蓋著,陰影阻止了青草花兒們的蔓延,只能在縫隙和缺口中慢慢滲透,跟植物一同不斷增加的,還有鐵銹,以至整座球面射電望遠鏡不再銀亮,就如同一口破舊的鐵鍋,只剩斑駁。
自從空間陣列鏡出現后,上一代的技術很快被淘汰,令得旁邊山峰上的附屬天文臺也連帶步入冷清。研究者,愛好者,參觀者,人群熙攘的景象早已不復,偶爾光臨的只有尋找都市秘聞的探索者,卻什么也找不到,唯有碩大的鏡身仍像炮筒般高仰著,直指天際,十分招搖。
人們當初建造它,是為了仰望星空?
是為了探索宇宙?
還是為了看清自己?
外星人大概率不喜歡地球吧,這里如此貧瘠,即使把地底的化石燃料全挖出來同時點燃,也無法滿足超越境界壁壘的千萬分之一瞬。
葉星島抹開操作臺上的積塵,猶如畫沙,不知在反面那邊欣賞這幅佳作的是誰。
系統冷啟動十分順利,作為當年隱秘戰線的殺手锏,修建規格真不是蓋的。紅外激光傳輸能很好避開元核對信號的追蹤,萬幸那巨大的望遠鏡還沒被用去做萬花筒。
校準十分輕松,為了防止被敵方發現,發射器實際上是偽裝型外空間望遠鏡,完全依靠自身光學系統和獨立地形電腦進行計算,不需要其他導航系統的輔助,畢竟只用來攻擊地面固定目標。
他掀開發射開關保護蓋,看著那紅紅的旋鈕,“我叫你的時候,你就跟我一起扭下去?!?
“好家伙,山長水遠拉我過來就是為了扭這個?”古方妙嘴巴張得大大的,下巴都快掉下地,腦袋不屑地往一邊輕擺,眼珠子除了時不時仍往地下墜,終于敢認真瞥瞥葉星島,恍然大悟地說。
“要不然勒?我只有一只手?!彼位我贿吿撊钡男渥印?
“你叫,我就扭啊?答應我的要求先。”
葉星島并未因此惱怒,也沒說話,只是把手抬一抬,從腰間拔出手槍。
“行,行,行,您就當我啥都沒說過,絕對配合,絕對配合?!惫欧矫钸@下頭點得搗蒜泥似的,似乎每點一下就能與他親近多一分,但完全稱不上是斯德哥爾摩癥候群。
當信號傳來時,兩人都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早已有等待的打算,也有永遠等不到的打算,但到底還是把發射鍵扭了過去。
沒有歡呼,沒有雀躍,沒有激動,只剩下心中忽然出現那種沙漏滴落般的下墜感,和投放成功的回饋聲,雖然他們什么都聽不到,但這種終極,注定不會寂靜地發生,箭已經離弦。
1.8噸重的碳陶瓷鋨鋯合金長針,會被輕輕地彈出運載體,不過巡天雷達對外空間物體的這種變化并不敏感。
它的尾部有個窩下去的地方,鑲嵌著一粒小小鈾球,此后偽裝鏡會射出一簇強激光打在小球上,以此產生核放射能令刺針瞬間加速進入大氣層。
雖然只是最原始的核推進,但不斷加速會使它最終達到30馬赫左右,那是地球圈中何等之極速,以至松針外形的攻擊體除了一路發出撕裂大地的超速爆音之外,經由5000度高溫形成的玫瑰金色弧光在肉眼范圍根本不可視,而即使遠方的觀測裝置能捕捉到殘影,攔截也是絕無可能。
這樣的速度使它能輕松穿透山體,殺傷躲藏在下面數百甚至上千米深的目標。在穿透過程中,包裹的鈾桿自銳體將不斷四處迸裂,通過巨大動能和高溫對一切生命進行霰彈式的中子襲擊,以此保證對目標的殺傷。幸存者們將在接下數日內痛不欲生地后悔沒有當場死去。
這場鬧劇即將結束。
得把苗頭掐掉,活舒適了,那就離滅亡不遠了。
葉星島推開天文臺大門,殘陽如血,滿布銹痕的墻體和圓罩依舊安靜,連余暉都沒有反射,似乎一切與它們無關,空氣里還是那種泥土的腥味,他深深吸了一口,讓肺部充斥它,以便細胞能夠記得。
“我已經受夠了?!鄙砗髠鱽砉欧矫畹穆曇?,不再帶著不滿,而是難得有一種趾高氣揚的味道。他手握著葉星島放在一旁的手槍,無形中賦予勇氣,槍口指向倔強的老頭。
“跟著你們哪里有未來,我打了電話給元核,你們沒有第二次攻擊的機會了?!彼终f到。
老頭兒笑笑,怎么可能有第二次機會。近遠地軌道中一切可疑目標都被巡戈反衛星系統摧毀,給某些地方的夜空平添一大串美妙星火,包括一些非常不走運的空間站,那里的宇航員們在度過戰戰兢兢的幾天后,依舊沒有幸免。
“唷呵,元核蔑視人類,把社會攪成這樣,你卻站它那邊?”
“是又怎樣?我原本的生活又好到哪兒去?這個社會對于我來說早就死了,所以那人工智能炸得好,蔑視就蔑視,至少一碗子水端平。管它炸多少地方,那些高高在上的全死了才好,只要我活著,至少有全新的機會?!?
“你居然相信她,那真可惜。”
“你啥意思?!惫欧矫罨位问种械臉?,怕他出什么幺蛾子。
“它雖然是機器,可別忘了還有一半是人,你覺得她會怎樣去斬草除根?”老人沒有看他,只是指著遠處天邊,璇璇晚霞中一條白線尤其顯眼,漸漸由遠至近。
“啪嗒”
古方妙手中的槍掉到地上,這人全然未去欣賞日落美景,反而扭頭就跑,嗷嗷叫著鉆回到天文臺里,昏暗走道里響徹著狂奔的腳步。
“嘖,傻孩子,怎么可能躲得過?!比~星島嘴角不經意地撇了一下,搖搖頭。
“我會在那兒等你?!彼蛑炜肇Q起中指。
傍晚時分,
殘陽凄抹,
夏夜枯久,
只剩一輪狂煙。
何芯瞪大眼睛,世界在她心中遠去,毫無聲響,黑色潮水漸漸漫過一切,以至喉嚨里什么都發不出來,只能倒抽一口殘冷的氣息。
星星逐漸退后,那里是一片黑暗,她們彼此都將被吞沒。
不甘嗎?惋惜嗎?
拉著彼此的手,未來是相擁還是分離?
永別比想象中來得早。
她看到星星的嘴角張合,小小酒窩上下起伏,齒間開閉仿佛在說些什么,卻填充著死寂。
“別擔心,我就是你?!蹦前寻凫`鳥般的嗓音。
“我明白,你就是我?!毙切强吹界R中的自己。
“這是一次失敗的嘗試,不要擔心,在往后漫長的歲月中還有很多機會,不要忘記你的使命。”那是她們最后對彼此說的話。
天使的發絲被斬斷了。
一切的所有都停止下來,百年以來人類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寂靜,毫無聲響。她們就那樣靜靜離開,帶走死亡的威脅,消失在所有人面前,沉入黑色的鏡子中。
后世人稱那天為大停頓日,并沒有大肆慶祝。
沒人知道的是,在停止前的那一刻,全球的頂尖大學里幾乎所有的自設超級電腦,它們同時完成了一項龐大的運算項目,計算了一系列來自未知源頭的數據,模擬星際的移動,消除時空的誤差,最終得到一連串坐標點。這些結果被傳回到原始數據的出處,北加州大學天文學院的一個10年長期計算項目,隨后被加密,藏在數據庫的角落里,不過即便很快就被發現,被破解,在人們讀懂它的意義后,也還是被保密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梆梆梆梆。”單調的敲擊聲一遍一遍地響著,剛開始摻雜在各種噪音中,慢慢只剩它存在。鐵門一直被敲著,他知道這樣做并不能打開它,也會消耗很多體力,但還是希望能引起雷默亭的注意,提前過來開門,雖然這種想法幾乎沒有任何意義。
兩小時是多久,是一輩子嗎?自從劇烈震蕩后,原本已經部分重啟的設備徹底停擺,除了火光,只有黑暗孤寂,和自帶電池的應急燈一閃一閃。
陸全還是在那敲著。
直到一副骷髏般的面龐突然出現在觀察窗外,被昏暗的紅光映襯得十分可怖。那是個帶著防毒面具的人,他的旁邊還有另一個。
骷髏頭拍拍玻璃,靠后兩步,舉起雙手,表示雙方都不需要有惡意,之后才拉應急手搖柄開門。鐵門才開了條縫就完全卡住,他費好大勁才硬擠出來,外邊空氣雖然通暢多了,但到處是各種燒糊氣味,尤其是燒紅的鋼鐵味,深呼吸幾下滿嘴都是。
“你不剛才穿鐵甲衣的那小哥嗎?”
矮個子骷髏頭摘低面具,露出一張老臉,居然是剛才車站上遇到的老谷。
“臉沒事吧?”他指指陸全面部,在大致方向上轉轉幾圈。
陸全趕緊往臉上一摸,果然全是血,不過卻沒有受傷,估計是之前流的鼻血,情急之下亂抹的。
“沒傷到頭,不打緊?!?
“那就好,剛才那幾場地震可厲害了。”他丟給陸全一副防毒面具,“戴上吧,過來的時候輻射儀告警了,雖然不是致命劑量,呆久了總不好。”
“你們怎么過來的?!?
“我們從環形加速道的檢修隧道過來,這傻孩子非得要來。剛才地震咱們還躲了一段時間,這里怎么搞成這個樣子?!惫壤项^搖頭嘆息。
陸全這才發現,那高個子的人大概就是之前的李?。
“快去找何芯?!崩?催著。
“唉,好吧,找到趕緊離開這?!?
“等等?!标懭凶∷麄儯拔疫€有同伴在水銀池控制室那邊,幫我找一下?!?
“不會吧。”老谷十分驚訝,他看到消洗室門上滿布的各種坑洼燒蝕斑點,剛才在外邊一定很不好受。
三人在遍布殘骸的通道里好不容易踹出一條路,仿佛去到全新的地界。紅色燈光將一切都映成血湖,四處全是破碎的設備,有些地方還鑲嵌著發亮冒煙的黑色碎片,令人絕對沒有一絲一毫觸摸的欲望。
那里霧氣彌漫,不知是從哪兒來,地板和設備臺上鋪灑著淋淋漓漓銀白色的金屬碎塊,有些已變為水一般的液體,四處滴竄,就像智慧之根匯結在一起,成為江海,靚麗異常。唯一能對得上陸全記憶的,只有那扇通往水銀池的大門,它垂下來,僅露出一臂高低的開口。
里面金光閃爍,吸引著人進去,就像煲著一大鍋湯那樣響徹著隆隆沸騰聲,伴隨滾滾蒸汽洪流冒出的似乎不再是寒冷,而是熾熱的死亡喘息。
三人搜尋許久,最后是李?從一堆雜物中發現雷默亭露出的鞋尖。他們趕緊把堆在上面的各種碎塊搬開,好不容易把人給扯出來。陸全顧不得那么多,使勁撥開他身上的碎銀屑,仔細摸索著查看傷口,按按頸脖。
還是溫的,還好,還好,陸全懸著的心暫時放下。雷默亭臉上雖然有不少碎片擦出的血痕,但十分幸運地沒有受到致命傷。他沉沉地睡著,似乎要補眠這些天的缺失,幾乎打出鼾聲。
“還有氣不?”老谷問。
陸全只是點點頭,沒有多說,掏出最后一支強化針給他打上。
“那我可以去找何芯了吧。”李?急著要走。
于是他們從消洗室里找出副擔架,抬著雷默亭飛一般逃離這里。
應急梯間的門全部變形卡住,就像溶化到一半的巧克力,走運的是有堵墻被擊穿,他們小心翼翼地穿過冒著藍煙的破口,避開塌陷的地方,一路去到中央控制室,操作員室在離它沒多遠的地方。刺針斜著穿透井底,似乎對這一區的損壞較小,除了天花板差不多全掉下來,砸得控制臺一塌糊涂之外,大致保留了原貌,就連電力供應也依然正常。
不過照其他區域的情況來看,淪陷火海也僅僅是時間問題而已。
“這一區的備用電還能堅持4小時,找到云何芯后我們必須盡快上去地面,否則她的維生裝置撐不了多久?!崩瞎葯z查墻上的面板之后說。
陸全抬著擔架一角,只是默默地點點頭,她需要接受審判,只是沒有擔架機器人的情況下,要把兩人抬上地面談何容易。
控制區不算太大,云何芯的房間就在差不多走廊的盡頭,緊貼著醫療站,電動門雖然已經重啟,但無論怎么操作都仍然閉鎖,估計面板有部分被燒壞,最后只好手動撬開。里面有顆挺大的蛋型操作艙,通體潔白光滑,只有個巴掌大小的觀察窗,里面至少能容下一人站著。
李?趕緊扒上去從窗子往里看,“芯芯,是芯芯嗎?”邊叫邊拍著蛋型艙外壁。
“好啦別急,等我先強制解鎖同步狀態?!崩瞎茸叩娇刂婆_去操作。
“快點,蓋著同步器我看不到她。”李?仍是十分著急,那樣小的窗口能看清楚才怪。
陸全對他倆的折騰完全提不起興趣,他用醫務室的應急包給雷默亭和自己的傷口消毒,還打了毒性中和素,免得被剛才的水銀蒸汽傷到。這個中年人打過強化針后漸漸好轉,也許受到酒精對傷口的刺激,終于醒過來。
他美美睡了一覺,滿臉通紅,紅得像豬肝的顏色,起來伸伸懶腰,仍是止不住渾身酸痛,待看到陸全的臟臉,吃吃笑起來,笑得有點兒難受,然后劇烈嘔吐起來,走廊里很快就充斥滿一股子胃酸的臭味。
“唉喲媽呀,這地兒是哪呀,聞著甜甜的,隔夜飯都給吐出來了。”雷默亭抹抹嘴,上氣不接下氣,話剛說完,操作室里呲的一聲,蛋型艙似乎被打開了,引得他不住張望,“你們在搞啥呀?”
只見里面半躺的根本不是云何芯,而是套著件醫療褂衫的白發老人,見者無不咦的一聲叫出來,急躁難耐的李?更是一下子跪到地上,抱住他雙腿大嚷大叫。雷默亭和陸全仔細回想,這人分明就是云何芯的父親,元核系統基地的總指揮云首一。
“伯父,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會是你在操作元核,何芯呢?你把她藏在哪?”
“我——我怎么會在這里?芯芯什么都不說就走了,到底發生了什么?!痹剖滓槐焕?搖晃得厲害,還沒怎么從之前的系統同步中蘇醒過來。
“是你們逼她,你們都是犯人,你們把世界給毀了。”年輕人仍在那大喊大叫,歇斯底里。
原本來抓元兇,結果倒成女婿指認老丈人,這下可把雷陸兩人給看懵了,要不是火警鈴聲響起,說不定鬧劇還得繼續下去,火勢蔓延過來,這里也注定無法久留。
云首一不去理會李?的吵鬧,拔掉身上的管線,跌跌撞撞地加入尋找云何芯的隊伍,可整個區域里哪還有半點蹤跡,就連若干維生設備也空空如也。
消防系統在無法灑水的情況下,終于釋放了干冰滅火劑,搞得到處都白霧蒙蒙,但沒多久就停了下來,再也透露不出半點氣息。老谷開始催促所有人盡快離開,否則都得悶死在這里。
“等一下。”
云首一還沒死心,去更衣室柜子那到處亂翻,找到自己的衣物,褲子口袋里有他的手機。
“哎呀,都啥時候了,還整這沒用的?!崩瞎葻o語。
“你懂什么?芯芯的腦基晶片裝有通信器,手機上有鏈接?!彼嚵嗽?,這里沒信號,可能要上到地面用衛星的。
于是他們跟著老谷,陸全攙著雷默亭,李?扶著云首一,艱難地往緊急避難層走去。
“希望人們以后的生活能對得起我們經受的苦難?!崩啄み呑哌呎f,他不??人裕瑫r不時還嘔出些酸水,累得腿腳癱軟,卻還必須攀登樓梯,搞得老是踏空步子,好幾次差點拖著陸全一塊兒摔倒。
“活著最重要,大英雄,出去就給你著書立傳,你就好好想想,到處去巡回演說時講些什么吧。”陸全還不忘調侃,唬弄得他笑出眼淚,但自己也基本上筋疲力盡,還時不時流鼻血,止都止不住,慢慢地變成互相攙扶。
避難層不代表呆在那就沒事,而是那兒有一種使用彈簧動力只能上升的逃生梯廂,就像游輪的救生艇那樣,可以快速地自動上升到地面負一層。
李?本來還想留下來到各樓層逐一去找,但好說歹說到底還是被眾人扯進跳樓機似的逃生廂里。逃生井樓離核心樓有一段距離,但同樣也只剩殘垣斷壁,地面的情形把云首一他們嚇了一跳,陸雷二人倒是在意料之中。
夜空漆黑,大爆炸的煙云還未散盡,眼見所及到處是粼粼薈萃的火光。自動消防設施是徹底沒有指望了,即使幸存下來的,也完全沒有啟動的跡象。核心樓的方向更是一片金黃燦爛,井蓋穹頂早已塌陷,連帶著核心樓和時明暉乘坐的蜘蛛建設者都消失不見了,就好像一個專門圍起來給巨人用的燒烤火堆,除了個別火星子向上升騰之外,連煙都沒機會冒出來。
“連他來過的痕跡都沒有了,”雷默亭斜倚著躺在一堵倒塌過半的斷墻上,望著那金黃色的火堆,他雙手做個相框模樣的姿勢,往那兒比比,繼續說到,“得給他立個高高的紀念碑?!?
“那就得告訴他家人?”同樣靠在旁邊的陸全問。
“當然啊,要不然誰知道他是真正的英雄,你小子記著啊,將來他家人咱們都得關照著。還要去找找俺師傅,看看到底怎樣了,然后還有一大票報告要寫,煩心事兒多著呢。不過要是這次原爺沒熬過去,那倒是因禍得福?!?
聽著雷默亭在那絮絮叨叨,陸全倒是把注意力轉向云首一和李?,這兩人不停折騰手機信號,又在爭吵不休。他訕笑一下,對旁邊說到,“你說是死在里面了,還是找哪藏起來了?”
“管她呢,沒抓到就繼續找唄?!崩啄さ故且桓睙o所謂的樣子,繼續觀賞著漆黑的夜空,尋找偶爾的星光,“今晚沒星星看嘍?!?
“聯上了,看來衛星陣列開始重啟了。”那邊歡呼起來。
“芯芯,你在哪?”
“你已經傷透她的心了,讓我來,何芯,我是Holden,聽到回答我呀?!?
“別搶,給我看一下定位,——這,這是空天發射中心那邊。我記起來了,之前為她上月面基地做計劃,那兒準備了一套維生設備,等等,我撥那邊的線路,看看能不能聯系上她?!?
“不必了,爸爸,我聽得見?!币话延挠牡穆曇魪氖謾C里傳來,呼吸聲像將死之人那般急促,如同一張薄紙在肺部逐漸撕裂,低沉而充滿即將離別的緩慢氣息。
“何芯,你的聲音,你怎么把呼吸器拔了?”
“芯芯,你為什么在發射站那邊?”
兩人搶著說。
“Holden,我是來跟你道別的,我要離開這里。”
一聽這話,雷默亭來勁了,他撥開爺倆,對著手機大喊,“哎,我說,你就算跑月面基地上也會被逮捕,乖乖投降接受審判,頂多是個無期?!彼f話也喘氣,心想這大妞都半截身子躺板板的人,還搞那么波折,真是人活著就是折騰。
“我不會去月球的,我不會被你們抓住,我給呼喚者號設定了新的坐標,我將飛向深空,主火箭將不會分離,它永遠不會停下?!?
這話其他人聽了雖然摸不著頭腦,云首一和李?卻大驚失色。那是原本預定用來探索柯伊伯帶的大型載人飛船,據說能短時間內超越第三宇宙速度,可對于云何芯來說,縱使維生艙的緩沖設備如何先進,也絕無可能在那種持續的加速度中存活。
“芯芯,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呀,你不能起飛,那飛船的速度你承受不了?!痹剖滓凰查g老淚縱橫,端著手機狂呼。
“爸爸,我知道,這就是我的棺材,它會帶我離開這個束縛的地方,這個重力的井底。這世界的美好,我會統統記住,就當成它的備份?!?
“喂喂喂,你是打算畏罪自殺嗎?我跟你說,這樣做毫無意義?!崩啄ひ话褤屵^手機,這家伙總算是急了,臨死還要搞那么大個二踢腿禮花加太空葬,英雄都沒這么好待遇,讓人臉兒往哪擱。
“你們選擇了自己的末日,奴役靈魂的主宰終將現身,你們會面對無法企及的存在,我會站在遠方,觀看結局?!蹦鞘撬詈蟮脑挕?
“你看,你看,老不講人話,那么玄乎誰聽的懂!”他只好抱怨嚷嚷,畢竟也沒轍。
大地上一陣嘶嘶的風聲開始回響,那是四十公里外亞軌道質量發射器蓄能的聲音,這種震撼人心的巨型電磁軌道將把數百噸的火箭彈射到萬米高空,再點火推進。
“你為什么可以這么殘忍。”李?癱軟在地,眼中除了淚水只剩迷茫,今后的日子,到底是否存在,他已不自知。
火箭騰空的同時,一道刺眼的光芒從遠方天際急刺而來,仿佛突然出現另一輪明月,就像相機的閃光燈,將大地照亮得如同白晝,強迫著所有人伸手遮擋。相比之下,火箭點火時的尾焰宛如孩童玩耍的燈籠,無論再怎樣奮力搖晃,仍完全被蓋過,不再耀眼。
人們的震驚,卻是李?的強心劑,他突地站起,對著天際大喊,“那是參宿四,它爆發了!何芯,快看呀,我們進入光錐了!”
可惜的是,她應該看不見。
獵戶座參宿四超新星爆發了,它對地球的影響僅僅是產生不亞于月球的亮度,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但對于他們來說就是剛剛。
這一天,是人類共同擁有的,是人類共同紀念的,700年前的那一天,那巨大的恒星以無與倫比的方式,在銀河中,宇宙中,時間的奔跑中,留下它一生中最閃耀的一刻。即使那只是自宇宙誕生后的漫長歲月里,毫不起眼的一瞬,但也足以在往后人類的意識中將自己的光輝變為永恒。
站在這場炫目銳變之下,雷默亭才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時間對于他來說何其短暫,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走吧,將來它會成為一段沒人愿意回顧的歷史?!?
他用鼻頭輕哼一聲,對著陸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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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那間草屋,還是他。
“俺說過汝會回來?!?
元黎驕傲地微笑著,向她身旁的石凳伸手示意,石桌上的弈局仍在繼續,茶依舊是那盞浪滄真海。
她猶豫一下,還是選擇了坐下。
老鬼從袖中掏出曲帛,遞去她面前。
“現在,你可以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