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小汽車在山路上奔馳,狹小的山路十分崎嶇。司機一定不會喜歡這樣的路,跑到山路的盡頭會拐彎,拐彎后依舊是淡淡的山路,映襯著黃蒼蒼的午后日光。而且這種山路有那么一點兒角度,然后小車盤旋而上,漸漸越來越高,偶爾反射出一星半瞬紫藍的輝光。
一條鯨魚在海中誕生
鳴喚聲能讓大海記住它的名字
當風之浪濤吹動孤寂的靈魂
它的夢想就是去追
追尋誕生時透入海底的余暉
因為那就像心中圣潔的彩繪
好似虛幻麥田中的向日葵
正如所有的命運之穗
永遠在無法觸碰中徘徊
它的命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回
卻只能在死去時碰觸大地
那條鯨魚沒有淚水
但落到海底時所激起的沙粹
讓人逐漸忘記它是誰
直至蠕蟲享用它的沉睡
慢慢分解掉骨髓
種植出往后兩千年的花卉
歌聲從車子的音響里緩緩流淌而出,把時間變得越來越慢,就像絲帶在細沙上滑過,被海水沖刷浮起,漸漸拖入深處消失殆盡,不留一絲余痕。
“這什么歌呀,忒好聽,跟個七彩小寶到處晃悠似的?!?
“一首老歌。”
“叫啥名字?我咋從沒聽過?!?
“呃,我想想啊,不太記得,好像叫《鯨會》,30年前的老歌,沒聽過很正常。”
“噢,還真不錯,真希望我將來還有命能多聽幾遍,話說回來,真聯系不到您上頭?沒準兒他們在做著些啥,用不著咱們吶?!?
“我可不知道上級咋想,也用不著知道,我們都是小人物,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抵抗。”
“瞧您說的,那我這種小人物就更派不上用場,留在礦井里多好,我也不敢到處亂跑?!?
“那里早晚會被找上,不安全,今早離開的時候我已經把它封閉了?!?
“唉呀,太暴斂天——啊不,我的意思是太可惜,畢竟那兒充滿回憶,其實它說不定以為是炸藥殉爆,不太追查,畢竟當時您干擾了鏈接?!?
“想太多,那人工智能事無巨細?!?
“那留著我就更沒用啦,那么廢材。”
“你是不是盯著我腰間的手槍?”
“沒,沒有的事,我哪敢呀”
“其實你隨時可以跑。”
“真的?”
“不過我會立即開槍射死你?!?
“切,那還不是一樣。”
“畢竟不能讓你泄露我們的計劃,要是那個童什么跑的時候我在,他根本跑不掉?!?
“憑啥說我會泄密,我只是不想白白喪命,你們做你們的英雄,我只想好好活命。”
“你現在不活得好好的嗎?
“我這——我這——我這不都快看到生命的盡頭嘍,你們這么個搞法,還把我給捆綁銷售了?!?
“你可真悲觀?!?
“實力差距擺在那,能不悲觀?講真那系統對聽話的人還不錯,真不懂你們為啥要拼命。”
“聽說過歲月的灰燼嗎?”
“那是啥?不懂我當然搖頭呀。”
“人生的過程是很瘋狂的,某天你會突然覺得有點累,很想睡覺,然后你的余生就會一直保持這種狀態,就像煤慢慢燒成灰那樣,什么都不剩,直到結束,那就是歲月的灰燼?!?
“您這話太文藝,是不是人老了都這樣。”
“十幾年前,我也曾經意氣風發,認為自己能夠再往上爬,爬去事業的頂峰。結果呢,搞砸了,弄錯目標,許多無辜的人因我而死,還折了不少弟兄,我的胳膊也撂那了。我一直很絕望,覺得自己會像塊煤那樣,在礦井里燃燒殆盡。直到大侵攻那天,我望著滿滿的倉庫才明白過來,這才是老天爺給我的機會,我的歲月并沒有在威尼斯化為灰燼,而是在這,在今天。”
“老年人真就是愛灌雞湯,咱不搞那些虛的。要不這樣,如果真成了,事后那些晶體絨能不能給我一些,也當是補償?!?
“不行,那些可都有登記入冊的?!?
“忒小氣了吧,你們做大英雄,我跟著冒險,啥好處沒有,那可怎么行。您總說凡事總得有備案,我也得給自己多留一手嘛?!?
葉星島突然踩下剎車,扭向路邊。
“誒,怎么停車了,我只是說說而已,別當真呀?!惫欧矫畹菚r嚇得雙手抱頭,蜷縮成蝦米似的一團,緊緊靠在車門上。
“放松,不會對你怎么的?!?
“那您突然停車做啥?”
“你倒是提醒了我,還得再留一手?!?
老頭兒從車尾取出臺強功率天線,架在路邊崖前的空地上,這里地勢高,能有很好的輸出,希望能覆蓋北半球。
他在超長波電臺里輸入一串坐標,把它發送出去,反正自己年歲大,這種電波輻射也就無所謂了,老頭兒沒有站得遠遠的。這是最后的信息,如果今天的行動失敗,要是有人能收到的話,就毀滅那兒吧。
一圈圈泛紅的光在眼前閃過,好像永遠不會停止,雖說不算刺眼,但總是讓人覺得煩躁,直至他把頭盔外的鏡頭全部關閉,閉目養神。
這是一種十分舒適的失重感,即便穿著厚重的裝甲服,也比躺在任何一張床上更為放松,就像呆在宇航服里的太空人,在永遠沒有邊際的宇宙中飄游。
速度感應為零,外面幾乎沒有空氣,因此測速器完全不起作用。但并不代表他靜止不動,百米間隔的光環閃爍也只在剎那。唯一能感收到氣流震蕩的時候,估計就是與列車并行交錯的那瞬間,那種無形無盡的恐懼令人難以克服,極為震撼。當然,他們從列車與管壁間三米的間隔中躺著穿過,并沒有碰到任何困難。
這套機動系統設計得非常巧妙,只要輸入特定站點的坐標,就會以機械式導航的方式奔向目的地。原本為了戰爭期間數據網絡被敵方封鎖時使用的舊貨,沒想到現在還能派上用場,否則他還真有點擔心會被元核偵測到。
曾經有人做過這樣的實驗,在一個屏蔽所有外界影響的頂級靜音房里,讓人在黑暗中呆上一小時,這人就極易發瘋。
陸全當然對人們議論中的小題大做不以為然,畢竟經過靜默訓練的他早已見怪不怪,但原來還是自己孤陋寡聞。這將近三個小時是陸全人生中最寧靜,也最孤獨的時候。要不是頭盔里顯示器中的數據標示,和偶爾改變方向時裝甲服縫隙間產生的摩擦聲,他也得瘋。
興許他早已瘋狂也說不定,否則怎么會參加成功機率如此低的行動。
多年以前開發的導向式磁力架,帶著三個箱子,三個人,在巨大的真空管道中疾馳,從地底動脈中悄無聲息地滑向邪惡之源。
“滴,滴,滴。”一陣警告聲響起,伴隨著劇烈的壓迫感襲來,他明白這是在減速,他們即將到達。這是非常不好的感覺,就好似突然間被幾個數百斤重的大漢緊緊按住,動彈不得,跟剛才進入管道后的加速一樣,只是減速時的重力加速度感更強,不知道時明暉能不能抵受住。
希望收發站那是安全的,畢竟他們到達后有一段時間里什么也做不了,在真空管道中使用氣體交換器非常耗能,到達后裝甲服必須更換電池。
“噗?!?
風閘把陸全噴出來,裝甲服感應到空氣后,立即修改姿態,穩定落地。他連忙打開外部視野,但依舊什么都沒看見,這里一片黑暗,沒有半點燈光,除了雷默亭和時明暉落地的聲音,其余的地方像死那樣寂靜。
靜悄悄才是好事,他想起葉星島的話。
他們好像身處一個大房間里,四周全是灰蒙蒙的水泥墻壁,毫無出口的跡象,盔燈的照明光柱中連灰塵都十分稀少,說明這里很久以前就成為完美的封閉空間,興許是施工的時候就已經造好。
“感覺怎樣?”陸全一邊交替更換兩邊的燃料電池,一邊問旁邊緊急小便中的中年人。
“唉呀媽呀,我算是明白一坨大便被沖入馬桶后的感受了。而且背上發癢撓不到,撐三小時人都快瘋,難怪這衣服被淘汰,要是連續穿幾天,還沒碰到敵人就已經癢死了?!崩啄け锬蚶习胩?,于是不停抱怨,接著也問到,“時老哥,您還好吧?”
“還行,沒有風景可看大概是它唯一不好的地方?!睍r明暉并不會腿麻。
“哈哈,別逞能,咱受過靜默訓練的都感覺難受。”
“我以前腦創傷幾乎半植物人狀態,插滿管子在ICU半年沒法動彈,相比起來這個待遇算很好嘍。”
“厲害,我輸了,話說這半植物人是怎樣一個狀態?”
“就是腦子明明有意識,卻動不了,看不見,聽不到,連觸覺都沒有,成天只能在那瞎想,瞎害怕?!?
“嘖,嘖,天哪,光聽就已經很要命?!?
“是呀,后來我媳婦告訴我就那樣躺了六個月,可我自己感覺像是六億年那么久?!?
“好啦,好啦,還是先想辦法從這兒出去吧,我這提醒空氣含氧量下降挺多的?!标懭蛩闼麄z的閑扯。
“這還不簡單?!崩啄と挛宄匕丫€性粒子切割器裝配起來,開始預熱,這東西在時明暉的幫助下,射程多了那么一丁點。
“沒有條件,創造條件,沒門——我就創造個門出來。跟你講,我走迷宮都不繞路,直接開條道。”他急著炫耀,盔燈照到切割器加速管的地方塵埃即刻向上飄起。
陸全知道這是強電離反應,混凝土對這種主動式的粒子加速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力。
雷默亭對著一面墻隨便比劃幾下,厚硬的水泥就開始像小吃千層酥上的皮,又薄又脆,層層剝落,然后轟然倒塌出一個圓洞。他正要吹噓,破洞后面突然出現數張驚異的人臉,嚇得雷默亭趕緊放手,管口再慢半秒移開他們就得被轟飛。
這幾人嚇得不輕,畏畏縮縮倚在對面墻角瑟瑟發抖,陸全確定附近沒有危險后脫下頭盔,安撫他們,這才稍稍淡定一點。
“這是哪?”雷默亭問到。
“原來是人呀,嚇死了。你們怎么從構造柱里出來的?還穿著這么一身衣服扮機器人?”那幫人中為首一個花白胡子的老頭壯著膽反問回去。
他扭頭看看身后,“難怪我說這面墻怎么是圓弧形?!?
這里其實是車站的地下室和人防工程空間,平時根本沒人來。據這姓谷的老頭所說,上層就是車站,那里擠滿人,大多是“井”原本的工作人員在等待被轉運離開。由于擔心會被拉去哪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集中看守,他們瞅著空檔,悄悄溜下來,打算從防空地道逃跑。
問明陸全一行人的來意之后,老谷還勸他們,“它太強,你們去也白搭,那大概已經沒活人了。前兩天還強迫我們去維護,現在大批替換成機器人,要把我們都趕走。”
“總得有人阻止它一下,否則將來真沒人類什么事?!睍r明暉一邊貼著墻壁掃描地面的狀況,一邊隨便搭理著他們。
這時一個蓬頭垢面的高大年輕人擠過來,他渾身上下散發著餿味,不用看都知道好幾天沒洗漱過?!澳銈儼盐規习?,我要去找何芯,我要問她為什么要那樣做,我要勸她——我要——?!彼B珠炮似的突然爆發出一連串嚷叫,仿佛許久沒有開口說過話。
老谷搖搖頭,把他拉回人群中,勸慰好一陣子,嘆氣到,“唉,原本多好的小姑娘,多好的小伙子,居然搞成這樣?!?
雷默亭可沒閑功夫跟他們一起感慨,這些人手無寸鐵,又沒戰斗經驗,去了無非送死。他剛用通信器與葉星島聯系上,得知對方已經到達發射站,自己這邊也得盡快發起攻擊,以免夜長夢多。
于是他叫陸全提供機動系統里保存的路線圖,讓這些人帶上剩余的水和補給食品,在地下室里等待一段時間,一旦反擊計劃成功,再出去疏散上層車站的人。而他們三人則必須再次出發,畢竟市區車站到核電站工地還有一段距離。
箱子們伸出短腿,變成機動騾子,由于取消掉自主鏈接,它們只懂得愚蠢地跟隨自己的主人。
“你們叫什么名字?”老谷突然冷不丁冒出句話,引得正打算去上層的三人紛紛扭頭回望。
見他們回頭,老谷連忙解釋,“沒別的意思,就是萬一失敗,將來人們還是會記得你們的名字?!?
“晦氣!我的名字要刻在拯救世界紀念碑上的——雷默亭?!?
“時明暉。”
“陸全?!?
時值夏季,加上這里地處的緯度,即使已近傍晚,天色也不見得現在就開始變暗。雖然早已是下班的時間,但附近的建筑工地里仍在干得熱火朝天。畢竟它們是機器,不會累,不會餓,不需要假期,不會鬧情緒,只有完成工作任務才是存在的意義。
幾團淺淺的黑影輕浮劃過,就像在池塘荷葉間毫不起眼的漣漪,畢竟那只是日暮前的余暉,并沒有引起它們的注意。感應器什么也沒掃描到,而作為工程設備,自然不會有熱成像感應,所有的機器人仍在繼續忙碌。
唯獨有只巨大的“蜘蛛”察覺到一絲異樣,但也許是比較懶,它只稍稍挪動幾步,就停下來不再動彈。
它的全名叫重型綜合工程建設機器人,也就是俗稱的“建設者”,但實際上由于它那八條長腿,人們更喜歡戲稱它為“蜘蛛”。不過要是刨除腿比較多的緣故,只看它在陽光下的影子,反而用“巨象”來形容更貼切一些。
此時將近70米高的軀體緩緩降下,直至降到維護軟件系統用的攀爬高度。
“停機成功,我要上去屏蔽主系統后重啟,這模擬應答信號大概能唬住它們幾分鐘。你們趕緊安裝?!睍r明暉說完,扔下用無人機干擾槍改裝過的超高頻,抓住扶手往頂部爬。
陸全和雷默亭迅速把箱子固定在蜘蛛前部和兩側,也分別爬到蜘蛛頂部,別看遠遠望上去圓呼呼的機體,頂部實際上挺平坦。
當它緩緩站起恢復高度時,能見到附近密密麻麻各種機器人,或大或小,或高或低。再遠一點,那邪惡之源就在緩緩西沉的白日下嶄露穹頂,像一只黑色巨獸的背脊,埋首地面殺氣騰騰,漸漸將陸全帶入決戰在即的緊張氣氛中。
可是往更遠的地方望去,目所能及的地方還有遠山,幾行大雁隱約于落霞中,慢慢飛遠,只留下一只老鷹在天空中盤旋,似乎在為生計忙碌。那層疊群峰仿佛在告訴他,這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罷,在地球數以億年計的漫長歲月里,這不算什么。
時明暉掀開頂部的維護蓋板,伸出頭來,“太棒了,混凝土槽還是滿的?!?
陸全順勢跳進去,設備艙上的這個大凹坑,里面并不狹窄,不過僅有大半個身子的深度,比較淺,里面堆滿架子,擺放著各式各樣備用組件,蹲在這里作為進攻時的戰壕再合適不過。
再下面就是時明暉所在的系統整備控制艙,說是這么說,但實際上非常狹小,只容得下他一人擠在里頭,畢竟只是平日里檢修硬件控制設備用的封閉空間。
“我的頭盔已經連接上外部攝像頭,現在用手動方式操作,離井蓋還有12公里,希望15分鐘內能到達?!?
“事不宜遲,有幾臺機器人往這邊過來了?!崩啄ひ捕走M來,架起電漿炮——葉星島那把看家寶貝,經化學反應產生極高溫熱熔漿,并利用超高壓噴射出去的古怪武器。
在一陣嘎嘎嘎難聽的金屬摩擦聲中,蜘蛛邁開前腿,調整方向朝著原核井方向前進。這只二十層樓高的巨物有將近4000噸重,以至于每只腳都必須用主動氣墊來減緩壓力。
“我要加速了,會比較顛,你們抓穩。平時它都以每小時5公里的速度運作,大家一定都認為就是那么慢吧。但在不考慮機件磨損和地面保護的前提下,我當初的設計指標可是最高能達到65公里時速。騎著龐然大物搞破壞,這可是男人最終極的追求!”控制艙里傳來時明暉的喊聲。
陸全和雷默亭慌忙扣上安全索,只感到腳底微微顫抖,然后猛的一下加速和失重感同時襲來,猶如身處孤舟被海浪拋起落下。
這只鋼鐵巨獸長腿依次邁出,每一步都比先前的距離更寬。腳掌踏下時,地面瞬間揚起大團大團向上直沖的塵土,簡直就像打樁機頻繁沖擊,產生出無數重疊交錯的震波。幾臺小型工程機器人幾乎無法站穩,剛沖到腳下就被踢碎踩扁,對蜘蛛的前進根本沒有做到半分遲滯。
附近兩三臺稍微小一點的建設者,現在也開始醒悟過來,紛紛調轉方向想要靠近,但沒幾下就被甩得遠遠的。
“它們沒有解除限制跑不快,只有手動才能做到,這里是我的戰場?!睍r明暉在那得意地哈哈大笑,笑聲在陸全的頭盔里回響,刺得耳膜生疼,自從相識之后,頭一次見他笑得那么開心。
“注意啦,來了。”
用不著雷默亭提醒,陸全也已經見到幾公里開外的樹林里一片騷動,飛鳥散盡后,上空浮起密密麻麻一群黑點,黑壓壓地直撲過來。他早有心理準備這里會守衛森嚴,但沒想到居然有這么多。
這種無人機型態的反坦克導彈,飛行時速高達300多公里,圓桿狀的主體前端是聚能裝藥攻擊頭,外形就像個迷你運載火箭,底部有個比較大的螺旋槳,但平常并不啟動,而是使用分岔出的四個渠道式助推器來維持滯空和方向調整。
由于滯空時間比較短,這些導彈平時都蹲在地面載具里待機,被觸動才會釋放彈體,隱蔽性極強,是伏擊的首選。一旦敵人出現它們就會迅速升空接近,在末端攻擊時啟動中間的螺旋槳加速撞向目標引爆,每枚都有獨立摧毀坦克戰車的能力。
它們往往成群結隊出動,十分棘手,而且絕無退縮,直至目標被摧毀或失去蹤影,剩余的才會返回載具充電,等待下一次機會。
以前在游擊戰訓練里,十幾枚這樣的導彈進攻已經算是飽和攻擊,這下一次就上百,直接把陸全看懵。
“淡定,就按計劃好的做。”雷默亭邊說邊開啟數據干擾器,得讓它們的判斷力稍微遲緩些。那些黑點越飛越近,它們的戰斗半徑大概20公里,沒多久就會沖到面前。
“鎖定完成。”陸全喊完立即開啟箱子,里面嗡的彈出一大群蜜蜂大小的無人機,不要命似地撲向來襲導彈。這種叫做“蜂群”的反無人機系統勢如其名,但由于性價比太低,被壓在倉庫底不知多久,葉星島好不容易才找出來。
也就一兩秒,這些小東西稍稍飛遠就完全看不見,反而襲來的無人機導彈群愈發明顯。隨后一輪巨響,蜘蛛前方和右側紛紛出現大片火霧,爆豆般炸響的煙團向四面八方散亂伸出滿帶火花的觸角,宛如白日焰火般美麗喜慶。
“快趴下!”耳機里傳來雷默亭的大叫,陸全這才醒悟過來,并不是所有導彈都會被攔截。煙幕團中沖出十幾個黑點,嚇得他趕緊縮低身體,只聽見一連串沉悶的書本拍擊聲,灰渣碎片像雨點般灑落到維護坑里,由于爆炸太靠近,裝甲服自動把高分貝音給降噪了。
蜘蛛身上突然冒出十幾團火光,但機身卻只是猛烈搖晃,到底還是站穩了,然后繼續前進,似乎絲毫沒受影響。
“果然凝固劑比例拉到最高可以奏效?!睍r明暉在底艙里洋洋得意,原來他早已控制蜘蛛在身軀上噴涂了厚厚一層的快凝水泥,以致那么多的導彈命中也只是給它撓癢癢。走運的是這些無人機分析能力非常有限,受到干擾后都選擇攻擊蜘蛛體積最大的軀體,而不是相對脆弱的長腿。
“好啦,快鎖定第二批,別光顧著看?!崩啄ぬ匠錾碜樱秒姖{炮依次擊毀從地面靠近的其他機器人,邊射擊邊提醒陸全,樹梢的另一邊已經又升起一批黑點。
蜘蛛沖開綠化用的樹林,轉入一條大道。這里是通往核心樓的公路,視野豁然開朗,放眼過去,好幾臺無人戰車在那一字排開,不知是一直駐扎還是快速增援過來的。說時遲那時快,幾條由弧光串起的長鞭立馬抽過來,在蜘蛛身上甩來甩去,炸開了花,頓時火星四濺,射流橫飛。
時明暉急忙幾大坨水泥漿噴到蜘蛛身上,大喊,“趕緊做掉那些戰車,要頂不住了。”
“你當我三頭六臂?”雷默亭冒著炮火,連爬帶滾從蜘蛛身后轉到前方,連續幾段急促射,陸全也在解決第二批來襲的導彈后,用葉星島剩下的兩枚反坦克導彈擊毀掉兩臺無人戰車。
“加快一點,再十分鐘左右巡航導彈和帶激光制導炸彈的打擊機就能到,我可不想死半道上?!崩啄みB汗都沒法擦,不斷催促。
“我知道,再快就沒法保持平衡了,這簡直是死亡之路?!?
“死亡之路哪有這么平坦?”雷默亭大笑,繼續狙擊附近的無人戰車。一段段霓虹管般的亮光掃在車身,留下碗口大的燒蝕洞,有些甚至引起彈藥殉爆,噼里啪啦,仿佛孩子們在大街上燃放春日炮仗,一個個跳躍歡騰。
陸全趴到側面往下一看,有些小型機器人已經追上來,扒拉著蜘蛛的長腿往上爬。這里太靠近,電漿炮很容易誤傷,只好提起粒子切割器把它們掃下去。民用機器人沒有裝甲,很容易像砍瓜切菜那樣被打落在地,踢到一旁,不走運的甚至被直接踏扁,陷入地面的碎塊中,總算讓他感受到什么是螳臂擋車。
他剛解決幾臺爬上來的焊接機器人,那種閃著刺眼弧光的小精靈,它們揮舞著激光焊槍躍躍欲試,不斷地刺過來,但沒一會就被劈斷細腿,怪叫著,滾動著,被顛了下去。
正當陸全手忙腳亂地跑去另一邊打算往下掃射,裝甲服的傳感器突然告警,緊接著破風聲襲來,一根兩指粗的鋼筋斜刺飛來,擦著肩部側甲而過。沖擊力之大幾乎把他整個人甩出去,切割器被震得差點兒脫手,往側面一擺,照著雷默亭的腦袋刷去,把他頭盔頂部的天線齊根切斷,刮出令人眼花繚亂的一陣迷離星彩。
“親娘耶,差點兒嗝屁,你能不能認真點兒,要死在自己人手上那可真夠衰的!”雷默亭摩挲摩挲盔頂,雖然沒有大的損傷,但終究嚇出一身冷汗。
“快趴下。”陸全大叫。
“呼呼呼!”幾根工字鋼和鋼筋連續飛越,有的甚至穿破“蜘蛛”外殼,牢牢插在身上,使得龐大的軀體為之搖晃。原來竟是那幾臺動作遲緩的建設者從后方追上來,說明限制已經被解除。它們體型相對小些,速度比較快,還將建筑材料當成標槍投擲過來,扔得又準又狠。
“有閑功夫趕緊過來把那些東西干掉!”陸全急忙檢查裝甲服和切割器,好險除了嚴重的劃痕之外,并沒有被破壞,肩部又酸又痛,估計差點脫臼。
雷默亭貓著腰過來架槍就射,可是好幾下點射之后,居然沒有減緩分毫,懊惱得夠嗆,連忙問時明暉,“完了,遇上硬茬,體型太大,要害在哪?!?
“打它們的腿呀,大聰明!”陸全無語。
雷默亭聽見一愣,“你以為那么好瞄準?”罵歸罵,他到底還是擊中離得最近的那一臺。由于跑得太快,這家伙受損的關節登時散架。在一陣刺耳的金屬扭曲聲中,巨獸般的身軀先是失去平衡,左右劇烈搖擺,然后那只傷腿彎向了一個幾近詭異的角度,再絆到其他巨腿,側著身往下倒去,“乒”的一聲連大地都抖三抖,刮得地面土石爭相四濺。
由于巨大的自身重量,它在碰觸地面的那刻就被壓垮成一堆廢鐵。
兩人高興地歡呼起來,仿佛與勝利的距離又更接近了一些,可是剩下的建設者仍然窮追不舍,遠處機關炮的火舌再次舔了上來,有些駐扎在外圍的輕型戰車已經出現,天空中回蕩起噴氣引擎的尖嘯激波,對地打擊機也快到了。
現在四面八方都是敵人,就連側前方也出現兩臺建設者一邊投擲建材一邊接近,估計想要逼停他們,核心大樓里涌出一堆小小的辦公機器人,散兵游勇般地沖來。
“那家伙沒轍拉,連辦公的都動用,加把勁!”眼看井蓋就在不遠,雷默亭不停射擊,雖是斗志高昂,但陸全心知不妙。
他們以為繞過外圍的防御,就能殺它個出其不意,卻想不到核心區域的抵抗如此激烈,任何一臺智能化的機器都會對他們產生威脅。如此重重包圍,即使沖到核心樓頂蓋近前,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但要是提前引爆脈沖炸彈,那就少了一樣殺手锏。
但現實不容多想,他馬上發射出大量的煙霧彈和箔條彈。反無人機導彈早已告磬,現在這么做,能造成一公里半徑左右的干擾帶,希望能延緩一下敵人的追擊。
雷默亭剛又解決一臺尾隨的建設者,隨即所有事物都被籠罩在一片迷霧中,只聽見大量爬蟲般的唏嗦聲中,夾雜著一陣號角般的鋼鐵摩擦之音。側前方突然顯現出一臺建設者,眼看碰撞無法避免,時明暉大叫,“我來解決它,抓緊?!?
話音未落,這只地表上最巨大的蜘蛛,同時也是唯一一臺站他們這邊的智能機器,往旁邊疾速一扭,把不知是用光還是被投刺漏光的混凝土罐甩到敵人身上。
“咚”的一下恍如洪鐘震天,這簡直是神仙打架,巨人摔跤。
只見那矮幾分的鋼鐵巨象被撞得連連退后,晃向一邊,好不容易剛站穩,又要再一次沖過來,突然火光一閃,在爆轟雷鳴中碎片四濺,踉蹌幾下歪倒在一棟科研樓上動彈不得,把墻皮砸得像瀑布般剝落。在這濃濃的干擾煙霧中,它竟被一枚數百公斤的激光制導炸彈命中,看來攻擊機認錯了目標。
其余炸彈接踵而至,在附近紛紛炸開,全然不顧周圍大大小小的同類。時明暉使出吃奶的力氣左閃右避,興許把下輩子的好運都用上,縱使四面八方被各種碎片犁了個遍,卻奇跡般未被擊中。
經這么一輪轟炸,氣流把煙幕沖散大半。陸全在維護坑里摔得七葷八素,好不容易爬起來準備繼續發射煙幕彈,眼角掃過去,機體上空蕩蕩,哪里還有雷默亭的影子。
原來剛才的沖撞,直接把這家伙甩了下去,只剩個安全索還扣著,正在半空倒掛晃悠。陸全連忙拽住鋼索把他扯上來,只見雷默亭死命抱緊電漿炮,裝甲服黑漆漆一團,葉星島千叮萬囑要還回去的晶體絨早就被火燎成焦碳皮子,卻沒有被剛才那么猛烈的爆炸傷及分毫。
“終于有比咱更倒霉催的?!崩啄ひ慌郎蟻砹ⅠR說到,指的當然是那臺被誤炸的建設者,于是兩人十二目相視,哈哈大笑。
但現在離歲月靜好還差得老遠,一陣宛如利爪刮破玻璃般的金屬扭曲聲隨著前進愈演愈烈,跟剛才被打斷腿的建設者如出一轍。
“有條腿被炸壞,要拋棄了。”頭盔內傳來時明暉的聲音。
正當蜘蛛頭頂的這兩人準備再次迎接沖擊時,智能機器們的行動赫然而止,以至出現一段幾秒鐘的空檔。隨即整片的防空警報聲驟然“嗚嗚”地在各處響起,蕩澈天際,沒來由得令他們后背生出陣陣寒意。
“怎么回事?”陸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雖然套著頭盔確實摸不著,但現下的情況到底是把他搞懵了。
“我也不清楚,那人工智障害怕到拉防空警報?”雷默亭也毫無頭緒。
時明暉控制著蜘蛛,視野比較開闊,似乎看到點東西,“天上那些是什么?”
大家透過稍微消散的煙氣遙望天際,高空中幾粒時隱時現的星點閃亮,似乎映射著日落的美好時光就快結束。但遠方大地所出現的景象卻更為震撼,那邊驟然升起的無數騰焰飛芒,一支支帶著長長的尾炎直刺天際,仿佛抗擊天神的巨箭,使任何見到的人都有感鋒芒刺背,原本就狂跳不息的心臟徹底被高高揪起。
逐星長箭們飛向高空,在數萬米高度如禮炮花火般炸開。有些變成紅紅的小火球曇花一現,只留下彎彎曲曲的煙跡,有些卻爆出一大片紫色云彩,就好似傳說中紫霞仙子的神隱之界,久久不散,如夢虛幻得讓人神往連連,卻又返景真實得讓人驚詫。
“那些是反彈道導彈攔截系統,老葉該不會是提前發射了吧?!标懭苫蟮貑?。
但話還沒說完,近處高空中乍然閃現出一個比擬太陽的小光斑,令人禁不住猜想是否真的擊中某處神坻,隨后一圈火焰之環從爆炸中心迅速成長,繼而帶著五顏六色的煙云擴展開,恍如巨大的甜甜圈,驚得人目瞪口呆。
雷默亭倒吸一口冷氣,大驚失色。
“我靠,是多彈頭重返載具,太狠了吧,那娘們瘋起來連自己都炸。”他覺得剛才那光圈云環,鐵定是其中一枚彈頭被攔截時所發生的核爆炸。
“不會吧,那它做什么要攔截呀?”一聽是核彈,陸全差點沒摔下去,但仍然不解。
“鬼曉得,快跑!否則就出師未捷身先死啦?!崩啄ぜ钡弥倍迥_,敲起下面的艙蓋。
咣當一下,蜘蛛身軀猛然抖動,往一側傾斜。時明暉解除了受創那條腿的螺栓,任由它橫著砸向地面。雖然建設者的設計指標是失去三條腿后仍可以維持行動能力,但他又再次提速,這下它身體開始前傾,搖晃程度越來越大,仿佛喝醉酒的巨漢,劈開煙幕,撞開機器人群,就像沖散古雅典軍隊的漢尼拔巨象,天與地的事物,全然都顧不上。
與核心樓井蓋的距離只剩數百米,那里挺立著最后的建設者,如同一尊門神向著他們迎面而來,那是彼此雙方的最后一搏。
“維持不住平衡了,固定好別摔出去!”
時明暉幾乎是嚎著喊出這句話。
“嗙!”蜘蛛的身軀整個撲向前方,像用頭錘那樣撞上敵人,一時碎片橫飛,但陸全在被拋起落下的過程中,看到一條如同孩子在夏夜玩耍焰火時點燃的鎂光條亮斑,落入身后過來的地方,那片電站工地。
一襲前所未有的金光閃爍,裝甲服鏡頭將它轉為黑白色,正如世間原有的樣子。
大地開始咆哮,熾烈奔突,表面土層冒出煙氣,如同剝裂般先是彈起,繼而散成碎末飛向天空,伴隨它的只有毀滅之神的尖嘯。那把一切碾為齏粉的力量,從來沒有在乎過誰,往后這里將什么都沒有,只剩有機體化成的鹽鹵。
焚風焰浪滾滾卷過陸全,裝甲服噴射出最后的一點滅火冷卻劑,有那么轉眼瞬間,他看到身后不遠處仍在追趕的另一臺蜘蛛被白色煙墻里的魔怪扯碎吞沒,如同清掃時不幸被波及的小小昆蟲。
我們創造了巨獸
又讓巨獸自相殘殺
我們希望創造未來
卻引來自己的末日審判
我們建立了高塔
以為能記載輝煌歷史
結果那只是蛾摩拉
一只盛起天火的高腳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