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城,醉煙樓。
雪一連下了幾日,今夜卻突然恍惚般地停了,只余清夜無塵,月色如銀。
醉煙樓最頂層的房間里燈燭掐去一半,只余一截點在桌前,燈火明明滅滅,隨著蕩漾的夜風微微搖晃。靠窗的軟榻上一男一女相對而坐,女子一襲白染青曳地長裙,外罩杏色對襟長袍,云鬢擾擾,眉目如畫,玉手拈了一粒黑子在桌上的棋盤上落下。
“我聽外祖父說,你在殿上同一眾大臣唱反調了?”劉衫抬眸不咸不淡地掃了對坐的男子一眼。
男子身形高大修長,仍是千年不變的玄衣,只是那寬袖上多了幾道金邊的回狀紋飾,墨發披肩,鳳眼星辰,也不急著解釋什么,雙眼只落在那縱橫交戰的棋盤上,“嗯?你認為呢?”
劉衫聞言卻是低低地輕笑一聲,在對方落子后卻將手中的黑子脫離原先黑白交戰的陣營,讓出了一步,“依我對將軍的了解,將軍斷不會做虧本生意。將軍表面唱和,實際上是以退為進,引誘其他主戰派大臣狗急跳墻,可是?”
蕭楓雖位及上將軍,但卻尤為厭惡生靈涂炭的戰爭,一向主張不開戰,倒不像是其他武夫,而這一點也為朝廷上其他大臣知曉,故而蕭楓一如既往地反對開戰也并非是出乎意料之舉,只是她心知以這男人要覆手翻了這天下的野心,斷不會在這北陳即將壽終正寢的關頭作出無謂的退讓。
而唯一合理的,便是蕭楓欲拒還迎,引誘一心急著要打壓自己的大臣開口反對,進而與太后自己本身蠢蠢欲動的野心相合,以此開戰。只是這開戰的目的,斷然不是只為了戰而戰,畢竟若是真吞并南李,最后真正得勢的也是北陳,北陳因此逆盤轉勢于他們二人而言絕非好事。
故而僅有一種可能,那便是蕭楓欲借機大量消耗北陳的兵力,而自己身為上將軍必定領兵出戰,彼時若是蕭楓假裝打一次敗仗,借南李的火燒掉北陳一半壽命,那他們二人的計劃便能快速推進進度。
“姑娘果真聰慧。”蕭楓勾了勾唇,手中白子乘勝追擊,“那些文臣因為我是東祁人而一直都對我有所成見,又見我身居正一品的高位自然心中有怨,平日里這群老不死的便天天與我唱反調,我若不這般刺激他們一把,恐怕這戰事還得半個月說不明白。”
開戰是必定會開的,然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又是另一回事。反正那些真正的忠將良臣已被公西武斬的斬,殺的殺了,余下的這群老不死的沒幾個真往國家安危上想,不過是貪圖小利的偽君子罷了,為了打壓自己置國家安危于不顧,他早便習慣了。
畢竟就北陳如今的能力,加之南李國力愈加強大,北陳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何談吞并稱霸?
劉衫抿了抿清茶,繼續落下手中棋子,“那些鼠目寸光的殘魚殘蝦如何斗那是他們自個兒的事,只是這太后竟這般草率地同意開戰,可見她老人家越發混沌了。”
前幾日唐堯遣了密信到聽雨閣,聽雨閣的老板便秘密派人轉交信件到中穆侯府,告知蕭楓那六粒丹藥已全部誘說太后服下,許是那藥丹已經有初步發作的跡象,太后的面色雖好了些,但頭腦卻愈加遲鈍了,竟是差點將宮門旁的罌粟當作虞美人摘了泡茶喝。
“那還不得謝過唐公子?”蕭楓輕笑一聲,隨后目光緩緩落在對坐的少女身上,眼神有幾分幽深,“只是,唐堯只是一個奴才,若全然靠他誘說太后幾乎不可能,那太后為何會信你的丹藥?”
劉衫抬眸,恰好與男子四目相對,片刻后,這女子杏眸里凝了一汪深不可測的潭,“你可還記得那次疫災過后,太后召見我一事?”
蕭楓聞言心下微微一怔,似是忽地憶起了什么,鳳眸微瞇,“原來如此……你應允她了?”
劉衫輕笑一聲,“這樣的事,將軍做的還少么?”
太后那日從頭到尾便是在與她扯著陳年往事,鉆上“東祁”這字眼里便不放,表面上雖是一副惋惜之態,實則是在暗示這一切的天災人禍不過是北陳一手造成的,若欲復仇,說得好聽些便是聯合,若是說難聽而直白些那便是利用——只有乖乖聽從那老女人的話,輔佐她上位奪權,一切方有為東祁翻盤之算。
只是這應不應允是一回事;是真心應允亦或是套路反設,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聽著少女意味深長的話語,蕭楓卻是看向桌上的棋盤,棋盤上黑白二子難解難分,縱橫上下各自為王,男人眼眸忽地晦暗幾分,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本以為這注定是一場艱苦卓絕且枯燥乏味的持久拉鋸,卻不想這一切遠比想象中的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