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的死亡

貧窮的人好像大多會獨自死去。雖然在世代富裕的家庭里，也會有人獨自生活，然后選擇自殺，但世界上的人類學家，一般把這種自殺看作“孤獨死”的一種，我們先把這種類型排除在外。這些富有的人死后會留下高價住宅以及昂貴的家具。他們死去的時候，被金銀財寶包圍著，死后都會很快被發現。

我的工作所及之處，常會籠罩著孤獨和貧窮的影子。貧困就像是失去了光澤、顏色變暗的樹葉，隨處散落在路旁。可能因為我長期關注貧困，所以會把很多東西看作是貧困的象征。從死者家門口郵箱里插滿的繳費通知單，都能看得出他們被貧困壓彎了腰。其實他們郵箱里的信件和鄰居家的并沒有什么不同，可能我也是陷入了某種固定思維，才會有這樣的看法吧。

對我而言，富貴榮華就像是公交車窗外的風景一樣，看得見摸不著，又像是在山頂上的太陽透過云朵照射出的金邊。富有就像這種縹緲又遙遠的風景，雖然總是在俯視著我，但從來沒有從云層中露出它真正的面目。

不論是被貧窮蒙蔽了雙眼，還是能夠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貧困——無論是哪一種貧困的氣息，清道夫都能夠探尋出來。他擔心自己的這種才能，有一天會用到自己家人的身上，并且為此戰戰兢兢。他的視線所及之處，貧窮開始顯露出它的樣貌。在他眼中，貧者益貧是一件很常見、理所當然的事情；而富者益富，他僅僅是聽說過，并沒有機會親身經歷。可能因為人以群分，窮人的朋友依然是窮人，富人的朋友也依然是富人。

如果貧窮，一定會變得孤獨嗎？那些窮苦的人，甚至會切斷與家人的聯系。直到鄰居家里散發出奇怪的氣味，對此感到迷惑的鄰居報警之后，他的尸體才被發現。然后警察開始查找他的死因，聯系他的家人。作為發達國家的日本，“孤獨死”現象日益增多，很早之前就在社會上引起了反響。日本的政治家使用“孤立死”這個比較中性的詞，代替“孤獨死”這個具有感情傾向的詞語來形容這種社會現象。死去的人并不會因為人們把“孤獨死”稱為“孤立死”，就會減輕哪怕一點點的孤獨感。理性地來說，日本的政治家這樣稱呼，是站在活著的人的角度，想要減輕一些心理上的沉重感和負擔感。

我在工作之中，常常會遇到遺屬不愿意為死者收尸的情況。相互之間不來往，或者遠房的親戚突然聽到死者去世的消息，很少有人會痛痛快快地站出來說：“好，我會負擔為他舉辦葬禮和清理房間的所有費用。”而是會考慮“會不會因此背負債務”，同時快速簽下放棄死者遺產的保證書。

對于貧困的人來說，擁有的最多的東西就是信件了。滯納通知單和催款單，切斷煤氣、供水、供電的通知，帶有恐嚇性質的欠資警告等，會把郵箱塞得滿滿的。在房門前紅色的粘貼單上面，又貼著黃色的粘貼單，以及告知有其他信件需要在期限內接收的灰色粘貼單。債主從普通銀行職員冷漠而莊重的面孔，切換到信用卡公司和貸款公司職員沒有血氣的面孔，再到私貸公司兇神惡煞的面孔，交替往復。低價買入債券的債主們，不斷地發出催款單、打電話、拖著行動不便的身體親自找上門來。他們在法律的邊緣游走，巧妙地避開法律的追責，向欠債人施壓。換個角度來想，這些欠債人的親戚們，都已經和他們斷了聯系，但是債主卻持之以恒地找上門來。或許，更加擔心這些欠債人身體健康的人，不是他們的親人，而是這些債主？

我聽說有一個歌手出身的影視界人物，背負了幾十億韓幣的債務，需要靠自己努力工作來償還。他的債主們還給他寄了一些營養品，為他加油鼓氣。這讓我的心情十分復雜。人在哭笑不得的時候，或許選擇笑會更好一些？借錢的人都會希望欠錢的人健康長壽——直到他還清債務的那一天。

住在清潭洞一個獨棟里面的年輕人上吊自殺了，我現在來到了他家門口。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富人區的典型高檔住宅。我在大門口放下清潔和消毒裝備，轉身走向停車場，看到到處都是裂縫的紅色磚頭，以及用破碎的水泥處理過的破舊墻面。雖然這棟建筑物對外觀和室內進行了全面改造，但是其背面卻沒有進行翻新。就像是戴了青年人的面具，甚至穿上了晚禮服的老人，掙扎著把駝背挺起來，昂首闊步向前走一樣，讓人覺得十分蒼涼。

在他居住的202號房門前，貼著寫有“斷電通知”紅色大標題的黃色粘貼紙。和其他全部都是印刷體的單子不同，這張紙上面的斷電日期是手寫的。

可能因為死者惡意拖欠電費，所以有人特意上門進行處理。他可能只是找到了死者的住處，在門上貼上欠費通知，用筆寫上日期之后便離開了。看到這張單子上面的日期，我仿佛想到了什么。從物業職員給我的收尸日期來看，停止供電的日期剛好和他死去的日子重合。我意識到這一點，內心迅速陷入巨大的陰影之中。在這座悲情的都市里，如果被斷電，就意味著生命也到達終點了嗎？在電力公司不斷地催繳之后，終于被斷電的那一天，他在比自己高的冰箱前面自縊而亡。這個住宅區的停車場里，有著全國最多進口車，以停車費用昂貴而出名，住在這里的人竟然也會窮困潦倒。看來貧窮并沒有差別和界限，就像死亡一樣……

我要把他的離開，當作單純的自殺嗎？雖然他的確是自己結束了生命，顯然屬于自殺行為。但這就意味著不能看作是通過斷電，來逼迫他死去的他殺行為嗎？

好像貧窮的人大多會孤獨死去，而且越貧窮越孤獨。貧窮和孤獨，就像是關系很好的兩個朋友，肩并著肩在這個世界上行走。如果有賢者能夠告訴我，我的這種想法具有局限性就好了。

那些生死攸關的、讓人陷入絕境的重大問題，臨死前最后一瞬間停留的地方，以及活著時的貧窮和孤獨，在越過死亡之門之后，就都變得毫無意義了。無論是經歷了多么嚴重的事件，都可以輕松地一笑而過，這好像也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整理這些窮苦人的生活用品時，我瞬間想到，或許他們死后，才真的變得輕松了，他們純真的臉龐浮現在我的面前——就像是喜劇電影里面的場景一樣。這么想著，我內心也變得平和了一些，“哼，我只是短暫地經歷了貧困，就像在天邊短暫停留的云一樣，轉瞬即逝”，后來有一天風吹散了云，太陽露出面龐的時候，我才對這句話半信半疑。

不能因為貧困就心情沉重，如果他是一位賢者，就會知道這樣并無益處。不管是錢包干癟，還是酒足飯飽，只要是笑著的，那么最起碼在這一刻是幸福的。人總歸都會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