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回收

真的有人死后三個月才被發現嗎？

打開三樓的房門，等待我的是和走廊一樣漫長的黑暗和寂靜。如果不是因為事先聽了相關的介紹，我完全無法猜測這個房間曾經發生過什么。即便是站在房門前，也絲毫感受不到死者的氣味，只能聞到隱約的檸檬香，是芳香劑從走廊盡頭的墻面飄來的味道。

這是典型的城市生活住宅，建筑物的一樓是停車場，里面立著被稱為“底層架空柱”的大柱子。每層的走廊兩邊都是一居室，一共是六套房子。這個狹小的建筑物里，竟然生活著超過二十戶的家庭。這棟樓位于圍繞著工業園區的單身公寓建筑群的邊緣處，緊挨著它的周圍的建筑物構造也與之大致相似。

我按下六位數的房門密碼，智能鎖上的燈亮了一下，然后門打開了。過道的空氣夾雜著令人作嘔的味道撲面而來，這種感覺就像是壽司里面放入了太多的芥末，在食用的時候會感到氣味瞬間穿過鼻子沖到頭頂。我進去后連忙把門關上，想起了和我通話的房主屢次拜托我：“現在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如果被人知道了，大家都會搬出去，一定不能讓樓里的住戶知道這件事情。”

我本能地走向窗邊，想先讓自己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然后再查看房間里的情況。

但是想要打開窗戶并不容易，青綠色的布膠帶圍成一個四邊形，把窗戶四周都牢牢粘住了，這是有人為了防止漏風故意貼上的。我拿出刀子掀起膠帶的一角，兩只手的拇指和食指發力，慢慢地把膠帶扯下來。伴隨著刺啦一聲，膠帶終于被我艱難地撕了下來。縱橫交織的網紗上留下了不干膠的痕跡，紋路十分清晰。我打開窗戶，終于可以正常呼吸了。死者帶著對這個冰冷的世界的埋怨，孤獨地離開了。死后尸體腐爛了，也無人管理，這氣味同樣讓人感到殘酷。

這個房間是死去的人打造的完美密室。為了確保利用煤炭完成自殺，她做了充足的準備。房門的上下和左右兩邊的縫隙，全部用青綠色的膠帶仔細貼了起來。門下面可以投放牛奶和報紙的圓形洞口，也同樣被纏上了層層膠帶。洗手間的下水道、排氣扇、煤氣灶上的風扇、洗手臺的下水道等，家里所有的洞口都被完完全全遮了起來。死者就像是縫紐扣一樣，逐步完成了密室的打造過程。然后在洗手間里放上野炊時使用的火爐，加入幾塊速燃煤后，點燃了火。

床上有兩攤血跡連在了一起，看起來就像是黑色的雪人，又像是脫掉了褐色的絲襪一樣，皮膚組織都蜷縮著黏在了一起。在鏡子前面的化妝品旁邊，還立著兩個空白的相框。

我在洗手間清理散落的煤炭灰時，突然想到火爐旁邊沒有燃火的工具。

沒有噴火槍，甚至沒有火柴，死者是用什么方法點燃煤炭的呢？比起其他點燃煤炭自殺的現場，這里過于干凈了。雖然救援隊和警察已經勘察過這個房間，但我從來沒看到過這些人會整理自殺現場，他們反而經常會把收拾尸體時使用的防護手套、鞋套、紗布等一次性用品丟在現場。他們或許會制造垃圾，但絕不會帶走現場原有的垃圾。而且房東說死者家屬也不會來這個地方。

奇怪的是，大門左邊的家用分類垃圾桶被整理好拆開了。為了區分垃圾的種類，垃圾箱被隔成四個格子，我在里面找到了所有消失不見的東西。金屬類的垃圾箱里有點火時使用的金屬噴燈、煤氣罐；紙類垃圾箱里有火爐的包裝紙、被折起來的快遞箱子；煤氣罐上面紅色的噴管蓋子，則被放在了裝塑料的垃圾箱里。

人在自殺之前竟然會進行垃圾分類，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嗎？雖然我之前在其他自殺的人的家里，看到過被整理好的速燃煤殼，但是這個房間整理得過于細致了。死者想要了結自己的生命，點燃了速燃煤，然后在煤煙中一點兒一點兒整理房間？死者當時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境呢？難道真的有這種在死亡面前依然恪守公德的人？需要多么強大的道德感和法律來做支撐，才能牢牢捆綁住這瀕臨死亡的人？

當我帶著裝到麻袋里的遺物去停車場時，有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身材矮小的男子，遠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了過來。他問我是不是喪葬公司的人，說自己是負責打掃這座大樓臺階的人。

“大概有三十來歲吧？非常善良的一個人。打招呼很熱情。是把“謝謝”掛在嘴邊的一個人……”

他突然打開了話匣子，我帶著他快步走到停車場外面。

“每年的春節、中秋節，她都會準備一些襪子、食用油之類的東西給我。”

“原來是您認識的人呀。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您。但是我們談話的內容不能被人聽到，所以還請聲音小一些。”

“噢，我也知道的。房東自己用鑰匙打開了門，看到了里面的景象，所以整個人看起來也有些神經兮兮的。我有好幾個月沒看到那個女孩兒啦，以為她搬走了呢。但覺得她不像是會一聲不吭就離開的人，當初還覺得有點兒失落呢。上周我來打掃衛生的時候，看到救護隊抬著東西下樓，因為是被蓋著的，我沒想到里面會是人。是貓，還是狗？看起來很小，不像是人。等到救護隊離開之后，房東才說301室的女孩兒死了。”

他拿出一根煙，卻忘記了點火，依然滔滔不絕。

“反正，希望您可以幫忙好好整理，我是把她當作熟悉的人來拜托您的，這么好的一個人，應該好好活著的……”

在他眼里，死去的女孩兒是一個特別善良的人。而這個善良的人，可能對自己并不夠善良，最終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可能她在生活中受到了太多的委屈，承受了太多悲痛，但依然與人為善。或許她無法把心中的箭射向別人，最終把自己當成了靶子，射向自己。連自殺的工具都要做好分類整理，為什么她不能把這份善良留給自己呢？又或者正是這份善良，在不斷地逼迫著女孩兒傷害自己？

垃圾袋里裝滿了速燃煤的包裝紙，還有幾十張醫藥包裝紙、大量照片的碎片，仿佛要戳破了袋子。這些應該都是她在死前整理好的，仿佛她的難言之隱、她的嘆息和絕望，全都被裝在了這些垃圾袋里。

在這世上，有時候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會像樹葉一樣被風吹落，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給我內心帶來強烈的觸動。在這種時候，丟掉一個垃圾袋都會讓我覺得很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