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局面與肖龍的沉默一直保持到冬季來臨，事態忽然有了驚人的轉機。全隊的人都興奮不已，終于給長久以來被這個案子折騰得疲憊不堪的警員們注入了一針興奮劑。

季墨最早一個來到第一次為這個案件召開案情分析會的會議室，他半垂著頭，雙眼緊閉，左胳膊支在桌子上，右手在眼前的一堆資料上細碎地摸來摸去。

從他面上的表情來看，與兩個月前毫無異樣。這完全符合他一貫的性格和對待事情的態度，無論是憂慮還是喜悅，低迷還是激動，沉穩還是著急，事大還是事小，事慢還是事急，他都始終能做到不緊不慢，泰然自若，面不改色。

一開始接觸他的人，都以為他過于嚴肅、嚴格、嚴于律己，不敢在他面前大聲嚷嚷，說話小心謹慎，生怕惹怒了這位嚴厲的警-官。但是，時間一長，當人們對此習以為常的時候，慢慢地就敢在他面前喧鬧起來。

經過一段時間試探性的努力，人們發現他并不是那樣難易接近，或者隨意訓斥指責別人。相反，這位同志還有很多可愛之處。特別是在激烈辯論的時候，他有時會像一個天真的小孩一樣手舞足蹈，有時又會像一位害羞的姑娘一樣面紅耳赤。

雖然他很少笑，但有幸看見過他笑容的人都說季墨的笑是世界上最滑稽最荒唐的笑。

在全隊里，只有小韓和老頭兩個人見識過他的笑，所以，談起季墨的笑成了他們倆最可以炫耀的資本。

據小韓說，有一次，他和季墨一起去勘查現場，死者是一名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面上帶著解脫一般的安詳笑容，這在他們所見過的尸-首里頭是前所未有的。連季墨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一見到這種情形也驚詫不已，他慢慢地靠近前去，俯下身，把自己的臉湊到死者的臉旁，認認真真地端詳了好一會兒。

小韓站在季墨的旁邊，不禁心寒膽顫、毛骨悚然，他不知道他的上司到底想干什么。這時，季墨的臉發生了奇跡般的變化，兩行濃黑的眉毛聳向額頭，并向鼻脊鎖攏，眼睛瞇成一條縫跟著眉毛向上提，面部肌肉因緊張而漸漸發紅，殘存的胡茬清晰可見，兩排被煙熏黑的牙齒隨著一翕一張的嘴唇顯露出來，最后停滯在張開的狀態，整個臉部像凝固了一般。

小韓驀地明白過來，他是在笑，那笑相酷像那躺著的死者。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呆了，默不作聲，木然地看著他。

老頭也見過季墨的笑，不過他所描述的與小韓所講的相去甚遠，以至于人們以為他們倆在胡編亂扯。

老頭說，有一回，他進廁所小便。無意間看到季墨對著鏡子在欣賞自己的笑。為了不打擾他，老頭在季墨的身后站了好長一會兒。鏡子里的季墨，先是揚著眉、睜著眼、嘟著嘴，然后忽地來個大變臉，眉毛往下壓，眼睛往兩邊拉成一條線，嘴放開，呲著牙，嘿嘿一笑，手還瀟灑地把頭發往后一撥，抖了抖頭，很是滿意的樣子。接著他又把動作重復了一遍，一點也沒有覺察到老頭的到來。老頭抑制不住內心的笑，故意咳嗽了一聲從他身后像梭子一樣溜了進去。

全體都到齊了，會場里開始嗡嗡作響，也許是由于天氣過于寒冷，每個人的口里都冒著一股熱氣。

季墨從沉思中醒了過來，抹了抹模糊的雙眼，一本正經地宣布正式開會。他斜著眼看了鄔振軍一眼，示意他第一個發言。

鄔振軍在上司的信任和鼓勵下，攤開講話稿開始講開場白。這開場白足足講了二十分鐘，對于一場會議來說也許不算太長，但對于一次發言的開頭來說難免顯得有些太啰嗦了。

他仗著季墨的口氣，把取得這場來之不易的戰果的艱辛和意義說得如墜天花，所有的聽眾還未等聽完開場白就開始昏昏入睡。

季墨似乎睡著了，腦袋耷拉在靠背上一動不動。老頭就坐在他的左面，看著他這幅樣子，因擔心他會打呼嚕而悄悄地從桌子下伸過手去，用力推了一下他的大腿。

季墨一驚，似醒非醒地問道：“講到哪兒了？”

全場一片啞然。鄔振軍見勢不妙，靈機一動，跳過數行，從案情進展一段直接念起。

“由于全隊同志的艱苦努力，歷經三個多月，肖龍一案終于有了重-重大進展。我們已經掌—掌握了最—最關鍵的證據。”

鄔振軍因剛才轉換太急，有點顯得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后語。不過他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語無倫次，稍微停頓了一下，放慢了速度。

“現在，我們可以肯定的是，陳冬梅并不是肖龍所殺，但她曾經確實是肖龍的妻子，后來離婚了，陳冬梅是在離婚之后被人害死的。陳冬梅死后，陳的娘家人懷疑是肖龍所為，并向公-安局報過案，公-安局也確實調查過此事，并以犯-罪嫌疑人的名義拘留了肖龍，但因找不到肖龍殺-妻的有力證據而釋放了他。

盡管肖龍這次自首堅持是自己殺-死了陳冬梅，并指出了藏尸的地點，不能不讓人驚訝，也讓警方堅信兇手應該非他莫屬了。但我們的刑-偵人員，堅持講證據、講科學，一點一點，一層一層把真實揭露了出來，并找到了讓我們今天為之驕傲的客觀真實可靠的證據。”

講著講著，鄔振軍又開始廢話連篇，弄得下面的聽眾搖頭晃腦，相互遞著眼色。

“首先，這要歸功于我們偵查科的同志，他們獨具慧眼，在勘查現場時發現了致命傷的可疑之處。

其次，是技術鑒定科的同志，通過科學的分析和檢驗，從一個留在死者尸體脖頸處的微弱指印，排除了肖龍這個狡猾的家伙企圖給我們制造的混亂和假象。

再就是依靠我們全體隊員的智慧和不知疲憊不畏艱險的努力，在閣樓白骨案、木材市場兇-殺案、開發區無名女尸案中找到了相似的特征，通過艱苦卓絕的調查、排查、摸底，最后一步一步讓我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在我們鎖定和逮捕真正的犯-罪嫌疑人的那一刻，我們就意識到了我們的功夫沒有白費。這個人就是木材市場的老板金海東，是個奸詐、虛偽、兇狠、深藏不露、殺-人不眨眼的家伙。

據我們調查得知，他至少是五起兇-殺案的主謀，包括剛才我們前面提到的那幾個案子。他之所以這么長時間安然無恙，不被警-方追查。那是因為他手段極端狡猾，他喜歡雇傭殺-人，而且通過一些看起來與自己毫無瓜葛的人來策劃、指揮、實施。

因為他有的是錢，只要他出的錢足夠誘人，就會有人替他去殺-人賣命。這樣，他就總是躲在這些殺-人兇-手的背后，一副置身于案件之外的瀟灑樣子，繼續過著窮奢極樂的生活。

他甚至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公-安局的人打交道，使人看上去他和公安局的某些人交情不錯。”

說到這里，聽眾中有人開始東瞟西瞟，好像想把這些與金海東有交情的人從人群中揪出來。

“陳冬梅死前曾是肖龍的妻子，金海東的情人。陳冬梅與肖龍離婚后，她就被金東海藏在一個林場的木屋里，專供他尋-歡作-樂。但不久，金海東又覓到了新歡，就想把陳冬梅處理掉。結果，他就采用他怪用的手段，雇人殺-死了她，讓她徹底消失。

幾年之后，閣樓白骨案、木材市場特大兇-殺案、開發區無名女尸案相繼發生，警-方從某些方面開始注意到他，他感到危險正在逼近。于是，他就生出了這條計謀，重金收買肖龍，讓他把‘殺-妻’的罪責承擔下來，并轉移警方的視線，擾亂警方的辦案，真可謂用心良苦。”

會場里起了片刻的騷動，鄔振軍頓了一下，接著講：

“剛好這時，肖龍與陳冬梅離婚后，迷上了毒-癮，身無分文，流浪街頭，只要能得到毒-資，他什么事都愿意干。所以他一點也沒考慮就接受了金海東的要求。甚至在肖龍被我們警-方羈押以后，金海東還神不知鬼不覺地在看守人員的眼皮底下托人帶過幾次毒-品給肖龍。

但金海東怎么也不會想到，他會栽在這個人的手里，也許他都已經把她徹底忘記了。這就是她的舊日情人秦華。

秦華是個絕色的煙花女子，在金海東把她拋棄之后，又被另一位腰纏萬貫的男人養了起來。沒想到這位男人與金海東有生意上的聯系，她多次聽到他談起有關金海東的事。有一次，她偶然聽到他給一個人打電話，隱隱約約聽到他們談論木材市場兇-殺案的事情。但是，為了自己和情-夫的安全，她一直守口如瓶，從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此事。

但是，花心的情-夫最后還是拋棄了她，她被迫重操舊業，并開始吸-毒，不久便認識了肖龍。我們的隊員正是在走訪肖龍有關的人群中接觸到秦華。一見到警-察，她就向警-方交代了她所知道的一切。”

鄔振軍好不容易做完了案情匯報，會議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

聽眾們由憤怒變得安靜，由安靜變得麻木，由麻木變得昏昏欲睡。最后，有幾個極度疲倦的人肆無忌憚地大聲打起了呼嚕，直到鄔振軍的發言結束，鼾聲還在會場里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