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言
本書《父權制與資本主義》,其日文版副標題為“在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視域下”。中國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因此本書被譯介到中國應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我們不能忘記的是,在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的地區與馬克思主義并非主流意識形態的地區,這兩種語境下的馬克思主義者并不相同。蘇聯的馬克思主義者屬于體制內,而歐洲的馬克思主義者則是反體制的。對于歐洲的馬克思主義者而言,他們不是“由于蘇聯的存在”而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他們是“無論蘇聯存在與否”,都會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一群人。而當下,中國與日本馬克思主義者的關系亦是如此。在這種截然不同的語境下,拙著也許會被看作是“馬克思主義”文獻的其中之一,然而作為本書作者我對此不由得感到為難。
我曾多次強調,馬克思主義的女權主義者并非完全“忠于馬克思主義”的女權主義者,他們論述的主題是馬克思主義理論未曾闡明的女性無償勞動問題。女性在家庭之中所從事的家務勞動、育兒、養老看護等無償勞動,我們稱之為再生產勞動。社會為了再生產,不僅要進行物的再生產,人的再生產也是不可或缺的。再生產是指對人的生產、養育、照料、陪護等與生命再生產相關的勞動。我們之所以稱之為勞動,是因為這種行為可以轉移給他人。而這些勞動之所以被稱為無償勞動,是因為在較長的時間里,它一直被看作是私人領域之中的“無形勞動”,是任何女性都可以從事的免費勞動。
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是一種統制經濟。在這種經濟體制下,社會不得不召集男女雙方成為勞動力。當下,在處于新自由主義改革的眾多社會之中,女性的勞動力化必不可缺。然而,一個社會亟待解決的問題是共通的,即為了使女性成為勞動力,就不得不減輕女性在家庭中所肩負的再生產勞動的負擔。我們將之稱為“再生產勞動的分配問題”。
對于這一問題,各國給出了各式各樣的解決對策。這些對策又大體分為兩種,公共化選項和市場化選項。所謂公共化選項,例如在北歐諸國,公共部門將育兒、養老看護作為一種社會服務提供給國民。這導致了公共部門尾大不掉,并出現了人力調配問題。為了維持這種服務反而增加了國民的負擔。市場化選項是指,再生產勞動的轉移問題雖然依托于私人領域,但人們可以在市場上購買到廉價的家務勞動服務商品。實現這種方式的前提是要處于貧富差距較大的階級社會和移民社會中。最典型的便是美國、英國等盎格魯-撒克遜(Anglo-Saxons)國家,亞洲地區則是新加坡。另外一種再生產勞動的轉移,我們可以稱之為“亞洲型解決方式”。也就是由親屬,特別是由祖父母來承擔育兒的一種方法(然而這種方法無法解決養老看護問題)。
計劃經濟體制的中國,并不存在勞動市場,也不存在所謂的“失業”,所有的畢業生都會被“分配”到各個企業(正如“公司”一詞的字面含義,企業曾經意味著國營企業);所有孩子都會被送到負責日托(當天的托兒服務)或周托(每周回家一次的托兒服務)的企業附屬的托兒所。而日本女性所苦惱的“兼顧勞動和家庭”的問題并不存在。
然而中國所提出的“婦女能頂半邊天”,它真的意味著男女平等嗎?實際上,育兒的公共化并不是“男女平等”的政策,而是一種為了動員女性勞動力的“勞動政策”。并且,由于它只是為了“減輕女性的負擔”,因此男性并沒有將此看作是與自己相關的事。盡管包括東歐各國在內的社會主義國家提供了豐厚充足的公共服務,但這些社會主義國家的男女平等形勢并不樂觀。這是因為家務、育兒問題僅僅被看作是“女人的問題”。與之相反的是,北歐諸國女性為謀求男女平等,紛紛致力于推動再生產勞動公共化的政策實施。加之,在勞動及承擔家務的平等問題上,男女雙方共同做出了努力,這才終于實現了如今的男女平等。
上述的各種選項,日本都無法實現。這是因為,日本無力實現再生產勞動的公共化,同時,日本的社會特點即是“全民中產階級”,這使其無法選擇市場化這一選項,并且實行“亞洲型解決方式”在日本也愈加艱難。這就導致了這樣一種情況,日本女性在“兼顧工作與家庭”的問題上,就全世界范圍而言是最為艱辛的。同時,不少處于分娩育兒期的女性選擇了辭職,這就導致了就業曲線呈現出M字形,而這種育兒期中斷工作的選擇使得女性的經濟地位每況愈下。
正如日本將再生產勞動私人化,采取男性在公共領域、女性在私人領域的性別角色分工方式,我們將這種傳統方式稱為男主外模式(男性稼ぎ主モデル)。除了日本,像意大利、西班牙、希臘等南歐國家以及亞洲地區的韓國也采取了該種模式。而歐美國家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也一直維持著男主外的保守型社會模式。然而,這些國家后來受全球化的影響,為動員女性加入勞動市場紛紛開始了改革。而那些依舊維持著傳統模式的國家則都面臨嚴重的少子化問題。因為在這種傳統模式下,職業女性的分娩、育兒一直都伴隨著類似于懲罰的某些社會性不利條件。最后,在一些家庭中,再生產勞動作為一種個人之事,的確存在著男女雙方完全平等分擔家務、育兒的選擇,但它是一種經常被女權主義者理想化的平等主義模式,這種模式由于無法獲得機會成本較高的男性一方的同意,因而近乎不可能實現。
之后,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下,隨著市場化的推進,中國社會也由再生產勞動的公共化選項調頭轉向了市場化選項。隨著商品市場以及勞動市場的形成,出現了失業人員這一群體。職業選擇雖然更加自由,但女性的就業卻越發艱難。因為企業紛紛開始避免招收女性勞動者,而偏好男性勞動者。對企業而言,女性的再生產能力只不過是徒增成本而已。在這一過程中,就出現了女性成為專職主婦的全新選擇(又稱為“婦女回家”)。在日本女性正想要脫離“專職主婦”的時候,中國女性卻想成為“專職主婦”,我對此百感交集。“道格拉斯-有澤法則”的研究表明:在日本,大部分高學歷女性傾向于做家庭主婦,而不去工作。由于高學歷女性選擇的配偶,通常是學歷與自己相同甚至高于自己的男性,因此她們因婚姻而實現了階層的上升,她們的丈夫普遍而言收入較高。該法則指出,丈夫的收入與妻子的勞動參與率呈反比。因此,“專職主婦”是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征。當前,中國社會也在朝著這一趨勢發展。
日本變成了貧富差距較大的格差社會,也有社會學家將其稱為“新階級社會”。在將再生產勞動市場化的社會中,存在著提供廉價家務勞動的移民勞動者。日本修訂了出入境管理法,從今年春天(2019年4月)起,開始引進從事家務服務以及養老看護勞動等工作的非熟練勞動力。而且,隨著專職女性的增加,還出現了夫妻雙方收入和職位都相對較高的現象,而這種現象是“道格拉斯-有澤法則”都無法解釋的社會現象。另一方面,中國有大量農村勞動者從農村進入城市,他們的待遇與日本的移民勞動者并無差異。而高學歷夫妻能更容易將再生產勞動,尤其是養老看護的工作委托于他們。實際上,我在北京見過一位農村出身的年輕女性,她為了照顧一對年邁的夫妻而寄住在他們家里。我也知道有一些人在自己家里看護照料陌生老人,并以此作為謀生的職業。
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都可能并存著公共化選項、市場化選項以及亞洲型解決方式。并且隨著各自所處世代和時代、階級以及地區的不同而又衍生出更加多樣化的組合選擇。我們生活在日新月異的社會之中,日本也在逐漸變化,而中國的變化更為顯著。即便解決了育兒問題,養老看護問題仍亟待解決。日本對養老看護問題的解決方法是頒布養老看護保險法。面對即將到來的超老齡社會,中國又會如何應對呢?我將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