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勉再一次遭遇了柳香凝那敏銳且有洞察力的目光。

包勉解釋說，他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一下。柳香凝表示愿意洗耳恭聽。

包勉字斟句酌，慢悠悠地說道：“秦蓮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受了傷。在我所做的記錄中，我發現關于這件事有兩種說法。

“一種說法是徐秋月夫人向她扔了個鎮紙；另一種則說她用木棍打了她。這兩種說法哪個正確呢？”

柳香凝干脆利落地答道：“我從來沒聽說過什么木棍，鎮紙的那種說法是正確的。”

“你是聽誰說的？”

“秦蓮親口告訴我的。她很早就把這件事講給我聽了。”

“她具體是怎么說的？”

“秦蓮摸著她的臉頰，說道：‘這是當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姐姐造成的。她扔了個鎮紙砸我。永遠都別提這件事，好嗎？因為那會讓她感到極其難過的。’”

“徐秋月夫人自己跟你提起過這件事嗎？”

“只是拐彎抹角地說到過。她覺得我應該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我記得有一次她說：‘我知道你認為我太慣著秦蓮了，但是你瞧，我總是覺得無論做什么都無法補償我對她犯下的過錯。’

還有一次她說：‘知道自己對另一個人造成了永久的傷害，真的是人所能承受的最沉重的心理負擔了。’”

“謝謝你，這就是我想知道的全部。”

柳香凝尖厲地說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把我寫的關于慘案的記錄給曉悠看了嗎？”

包勉點點頭。

“而你仍然……”柳香凝沒再說下去。

包勉說：“稍微想一想。如果你路過一家魚販的攤子，看見他的案板上擺著一堆魚，你會認為它們都是真正的魚，對嗎？但它們之中有一條可能只是標本而已。”

柳香凝精神奕奕地答道：“這幾乎不可能，而且無論如何……”

“啊，幾乎不可能，沒錯，但并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因為我的一位朋友有一次就拿了一只標本魚（要知道，他就是干這行的），想要把

它和真魚放在一起比較一下！再比如你在汴梁的客廳里看到一盤新鮮的荔枝，你也許會說這些是假的。但它們也有可能都貨真價實，是從廣州快馬加鞭送過來的。”

“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究竟有何用意啊？”柳香凝問道。

“這是為了告訴你，只有用心靈的眼睛去看，你才能夠真正看懂……”

當包勉來到那棟可以秦蓮住的地方時，包勉稍稍放慢了腳步。

事實上，仔細地思考了一下之后包勉就發現，根本沒有什么問題要問秦蓮的。他唯一想問她的問題還可以再等等……

確實沒有，實際上驅使包勉來這里的只是他心里那種難以滿足的對于完整性的追求。五個人……就應該有五個問題！這樣會顯得更好，能讓事情有個更為圓滿的結束。

啊，好吧……包勉得想出個問題來。

秦蓮熱切地迎接了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秦蓮說：“你發現什么了嗎？進展到哪一步了？”

包勉畢恭畢敬地緩緩點了點頭，說道：“我終于取得了一些進展。”“是祝芝山？”

這句話的語氣一半是陳述，一半是疑問。

“此時此刻我還不想透露任何消息，因為時機還不到。我來是想邀請你賞光去一趟祝家農莊的。其他人都已經同意了。”

秦蓮眉頭微蹙，說道：“你打算做什么呢？重現十六年前發生的事嗎？”“也許，我們能從一個更清楚的角度來看這件事情。你會去嗎？”

秦蓮緩緩地說：“哦，好，我會去的。能再次見到那些人也挺有意思的。也許，我現在再看他們的角度會比以前更清楚呢（就像你所說的那樣）。”

“那么你愿意帶上你給我看過的那封信嗎？”

秦蓮皺起了眉頭。

“那封信是我的私人物品。給你看我有很好、很充分的理由，但我可不打算讓不太熟悉或者沒有同情心的人看到。”

“不過在這件事情上，你愿意按我說的去做嗎？”

“我不愿意那么做。我會帶上那封信，但給不給他們看我要自己決定，我自認為我的判斷力不比你的差。”

包勉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表示不再爭辯。他起身準備告辭，同時說道：“你能允許我問你一個小問題嗎？”

“什么問題？”

“悲劇發生的那個時候，你剛剛讀過《女戒》，對嗎？”

秦蓮目不轉睛地瞪著他，然后說道：“啊，沒錯，你說得很對。”

秦蓮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看著他：“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想讓你明白，即使在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我也能表現得像個戲法師一樣。很多事情，不用別人告訴我也知道。”

午后的陽光照進祝家農莊的那間煉藥房。屋子里已經擺上了一些安樂椅和一張長凳，與其說它們點綴了這個房間，莫不如說更凸顯了這間屋子的空寂。

祝芝云有點兒局促不安。他一邊用力揪著他的胡子，一邊和唐曉悠東拉西扯地閑聊。有一回他突然停了一下，然后說：“親愛的，你很像你媽媽，但是又跟她不一樣。”

唐曉悠問道：“我哪里像她？哪里又不像？”

“你的膚色像她，走路的樣子也像，但是，我該怎么說呢，你看上去比她要積極得多。”

祝芝山眉頭緊鎖地望著窗外，不耐煩地敲著窗框。他說：“所有這一切究竟是要搞什么名堂？一個好端端的周六下午……”

包勉趕忙出來打圓場。

“啊，我很抱歉……我知道，打亂了你原本地安排實在是罪不可恕。不過算了吧，這是你最好的朋友的女兒。你會為了她破一回例的，對嗎？”

男仆在外面通報：“秦蓮小姐到。”

祝芝云走過去迎接她。他說：“你能夠抽空來，這太好了。我知道你很忙的。”

祝芝云領著秦蓮來到窗邊。

唐曉悠說：“姨媽。今天早上我剛剛看了你在報紙上寫的文章。能有這么個杰出的親戚可真好。”

唐曉悠指了指旁邊的趙凱。

“這位是趙凱，我準備嫁給他。”

秦蓮說：“噢！我還不知道……”

祝芝云又去迎接下一位客人。

“啊，柳香凝小姐，多年不見。”

上了年紀的家庭女教師走進屋來，她的外表看似弱不禁風，實際上卻是百折不撓。柳香凝的目光在包勉身上若有所思。

秦蓮迎上前來，面帶微笑地說道：“我感覺自己又要變成女學生了。”

“親愛的，我為你感到無比自豪，”柳香凝說，“你給我也爭了口氣。我猜這是曉悠吧？她不會記得我的，那時她還太小了……”

祝芝山煩躁地說道：“這到底在干什么啊？沒人告訴我……”

包勉說：“我自己，把它稱為重回舊日之旅。我們不能都坐下來嗎？這樣一來，當最后一位客人到達的時候我們就準備就緒了。等她一到，我們馬上進入今天的正題……驅除鬼魂。”

祝芝山叫道：“你到底搞什么鬼？不會是要舉行個降神會吧？”

“不，不。我們只是要討論一些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討論一下，也許我們就能夠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梳理得更清楚。

“至于鬼魂嘛，它們當然不會現身，不過盡管我們看不到，可誰敢說它們不在這里，不在這個房間之中呢？誰又敢說唐柏虎和徐秋月夫婦沒有在這里聆聽呢？”

祝芝山說：“無稽之談，荒唐透頂……”

這時候門又開了，打斷了他的話，仆人通報沈九娘夫人到了。

沈九娘帶著她一貫的那種淡淡的興味索然的傲慢神情走了進來。她沖祝芝云微微一笑，冷冷地盯著秦蓮和祝芝山，然后走到窗邊，在離其他人都比較遠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沈九娘先是打量了這間屋子片刻，然后瞧著唐曉悠。那個女孩兒也回看著她，心里默默揣度著這個給她父母的生活帶來了滅頂之災的女人。

唐曉悠那張年輕而真摯的臉上沒有憎恨，只有好奇。

沈九娘說：“抱歉，我可能有點兒晚了。”

“夫人，你能來就已經很好了。”

柳香凝用鼻子輕輕地哼了一聲。她眼中充滿敵意，但沈九娘只是毫無興致地瞟了一眼。

沈九娘說道：“秦蓮，我都認不出你來了。多久沒見了？十六年？”

包勉趕忙抓住了這個機會。

“是啊，我們將要談起的這件事已經過去十六年了，首先我想告訴諸位我們為什么會重聚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