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日早上，包勉來到位于惠和坊從義郎文崢明的府邸。一個中年男管家畢恭畢敬地低聲說道：“包公子，請您跟我走這邊好嗎？”

包勉跟隨他穿過門廳并走下三級臺階。一扇門打開了，男管家字正腔圓地通報了他的姓名。

接著門在他身后關上了，一個瘦高的男人從爐火邊的椅子上站起身向他走來。

文崢明的年紀將近四十。他不僅是一位世襲勛貴，而且是一位詩人。由他創作的兩部詩劇已經斥巨資搬上了舞臺，并且獲得了一致贊揚。他的前額很突出，下巴有點兒尖，眼睛和嘴巴出乎意料的優美。

他說：“請坐，包公子。”

包勉坐下來，文崢明若有所思地看著包勉。

接著他說道：“我知道，你是來見我夫人的。”

包勉回答道：“尊夫人能約我前來會面實在是太好了。”

“是啊。”

一陣停頓之后，包勉又壯著膽子說道：“我希望你不至于反對吧！”那張瘦削又心不在焉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抹短暫的微笑。

“現如今丈夫的反對從來都不會被當回事兒的！”

“那也就是說，你確實反對？”包勉問道。

“不，我不能那么說。不過我必須承認，我有一點點擔心這有可能給我夫人帶來的影響。我直言不諱吧，很多年之前，那時我夫人還是個年輕的姑娘，她經歷了一次可怕的折磨。”

“我希望她已經從那次打擊中恢復過來了，我也漸漸開始相信她已經忘記了那件事。而現在你出現了，你的問題肯定會勾起她從前的記憶。”

“確實很抱歉。”包勉彬彬有禮地說。“我實在是不知道可能會有什么樣的結果。”

“從義郎，我只能向你保證，我會盡可能考慮周全，盡最大努力不讓尊夫人感到痛苦。毫無疑問，她肯定是那種比較脆弱，容易緊張的性格吧。”

文崢明突然令人吃驚地大笑起來。他說道：“沈九娘？沈九娘可是堅強得像匹馬一樣！”

“那……”包勉很圓滑地住了口。眼下的情形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文崢明說道：“我夫人可以經受得起任何打擊。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她要見你的原因？”

包勉平靜地回答道：“出于好奇心？”

文崢明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尊重。“啊，你知道了？”

包勉說：“這是必然的。女人總是會愿意見見私人偵探的！而男人則會叫私人偵探滾得遠遠的。”

“有些女人也會讓私人偵探滾得遠遠的。”

“那也是在見過他們以后，而不是之前。”

“也許吧。”文崢明停頓了一下，“這本書的本意到底是什么？”

包勉聳了聳肩膀。

“人們既然可以舊曲重彈，老戲新演，連舊的衣服都可以穿出新意，自然也就可以將老案子重現。”

“呸！”文崢明說。

“你可以說‘呸’，但這改變不了人類的本性。謀殺就是一出戲劇，人類對于戲劇的渴望是非常強烈的。”

文崢明喃喃自語道：“我明白，我都懂……”

“所以你看，”包勉說，“這本書是要寫的。而我的任務就是要確保書中沒有明顯的錯誤信息，也沒有對已知事實的篡改。”

“我本以為事實是眾所周知的呢。”

“是的。但那并不包括對于事實的解釋。”

文崢明尖厲地說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親愛的從義郎，看待同一個問題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方法，就像談論歷史事件時一樣。”

“舉個例子來說：許多書籍中都寫到了武則天，有的把她寫成一個雄才大略的女皇，有的把她寫成一個淫亂無德的女人，有的視她為心地純樸的圣人，有的則把她看作殺人犯和陰謀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

“那在這樁案子里呢？唐柏虎就是被他妻子所殺，這當然是無可辯駁的。”

“在我看來，審判的時候我夫人遭受了無端的誹謗和中傷，審判之后她甚至不得不被偷偷地帶離公堂。輿論對她充滿了敵意。”

“大宋人民，”包勉說，“都有很強的道德觀念。”

文崢明說：“讓他們去死吧！”

他看著包勉，又補充道：“你怎么想？”

“我嘛，”包勉說，“我的生活是很遵守道德準則的，不過這并不等同于腦子里有很多道德的條條框框。”

文崢明說：“我有時候很納悶，這個徐秋月究竟是什么樣的人。那些關于受傷害的妻子之類的說法。我有種感覺，這里面另有隱情。”

“你夫人也許會知道。”包勉表示贊同。

“我夫人，”文崢明說，“從未提起過這案子一個字。”

包勉興趣陡增地看著他，說道：“啊，我開始明白了……”

對方尖厲地說道：“你明白什么了？”

包勉回答道：“詩人那種創造性的想象力……”

文崢明站起身叫來門外的仆人帶包勉去樓上見夫人。

走上兩段樓梯之后，包勉的雙腳就陷入了柔軟的絨毛地毯中。柔和的燭光。金錢，到處都是用金錢堆砌出來的，至于格調呢，卻沒有那么高。

文崢明的房間顯得昏暗而樸實無華，而在同一棟房子里，這里卻只有不折不扣的奢華。所有的東西都是最好的，卻未必是最引人注目或最令人吃驚的。純粹是一種“花多少錢都不成問題”的感覺，只不過，顯然缺少一些想象力。

包勉被領進了一個不大的房間。比較大的客廳在二樓，而這一間是女主人的私人起居室。當包勉被通報姓名并領進來時，女主人正倚著窗臺站在那里。

眼前的景象讓包勉心里一驚，有一句話躍入他的腦海，揮之不去。她年紀輕輕就死了……

那就是包勉在看到沈九娘的時候，心里的想法。

如果只是憑著祝芝云給他看的那幅畫，包勉永遠也不可能認出她來。最重要的在于，那是一幅描繪青春和活力的作品，而眼前這個人的身上則毫無青春可言……也許從來就沒有過。

不過包勉還是覺察出沈九娘很漂亮，這一點從唐柏虎的畫作中他并沒有意識到。沒錯，走上前來迎接包勉的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而且無疑并不老。

歸根結底，她有多大了呢？如果悲劇發生之時她二十歲的話，現在應該也不會超過三十六歲。烏黑的頭發精心梳理后盤在她勻稱的頭上，相貌堪稱典雅，妝也化得十分精致。

包勉心里感到一陣奇怪的痛楚。也許，說起祝英臺是劉華東老先生所犯的一個錯誤，這里沒有祝英臺。

除非誰能把祝英臺想象成一個幸存者，失去了梁山伯，獨自茍活……難道對祝英臺這個角色而言，必不可少的就是在花季凋零嗎？

而沈九娘卻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