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四月,洛陽周邊的農田里已是連綿起伏的青綠浪波,國家大小事務也在正常運轉,只是不少折子會先去并州轉一圈再被送到皇帝手中,大臣們已明顯感受到所謂“晉陽派”與“中原派”間的明爭暗斗。除了這些,朝野間也散落著一些流言,比如關于新流通的“平昌五銖”——為了使新幣能盡快下發到百姓手中,朝廷讓百姓除了用等額的舊幣換取外,還準許以貨物置換,如官方告示一匹絹布可以換兩百文新幣,然而據傳黑市已炒到一匹絹換三百文,并且有人發現如今市面上流通的新幣數量遠遠高于官爐鑄造的數量。穆元朝命御史臺徹查此事,但最后好像也沒調查出什么結果。
另一邊,蕭瑾庭與盧晚吟離開荊州后,沿長江水道一路而上,抵達巴蜀,又經苗地,沿清水江而下,過桃源,于洞庭沿長江到達彭澤。
二人先登上廬山,遍觀彭澤全貌。
“蕭大哥,這就是你以前的封地啊。”
彭澤隸屬豫章郡,而蕭瑾庭在梁國做皇子時的封號就是豫章王。
“是啊,不過我在梁國那么久也未曾到過這里。”
下了山,晚吟在湖邊漁民打撈上來的水產中見到一種八條腿的東西,當地人稱之為“蟹”。她上手摸了摸,這東西外殼極硬,還差點被夾了手指。
“這真的能吃嗎?”晚吟好奇。
漁人說:“當然啦,不過現在這些都是童子蟹,個頭太小,等過上幾個月你們再來吃,那時候是它膏脂最肥美的時候。”
聽到這話,晚吟不禁咽了咽口水。
飯后兩人在湖邊散步,傍晚的風令人舒暢。
“看,天上有五顆星星連成一條線了誒!”晚吟指著天邊,對這神奇的天象驚嘆不已。
蕭瑾庭順著她指的方向抬頭,余光掠過她身后不遠處,忽然轉身對向那邊。
“我讓你看星星,你看我干嘛。”晚吟見蕭瑾庭看著自己這邊頓時有些羞澀,可立馬發現他眼神有些不對勁。她回頭望向身后,只見迎面走來一個男人,身后還跟著三個帶著武器的精壯男子。
她下意識地同蕭瑾庭站在一側,伸手去摸腰間,發現自己忘了帶兵器。她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是不是有危險。
只見為首的這個男人身著素黑袍,下角用金絲線繡著花紋,透著一股肅穆卻又不凡的氣質。他的頭發雖已花白,卻梳得十分妥帖,沒有一根凌亂的發絲。
她瞥了眼蕭瑾庭,見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不怒自威的敵視感。看來來人絕非善類。
“你們要做什么?”她忽地張開雙臂,用身體擋在蕭瑾庭前面。
男人在他們面前停住,見眼前這架勢,微笑道:“好久不見,庭兒。”
客棧中,盧晚吟被要求和那三個男人在外廂房等候,她想趴在門縫上聽聽里面在講什么,可又有些不好意思。
“你可知,自打你進了梁國國境,我就已經得到了你們的消息,可前段時間國事繁忙,直到最近松了口氣,這才能來見見你。”
蕭瑾庭站在窗邊背對著他,沒有回應。
“我知道你恨我,我這次來,也不是求得你原諒的,御醫說,我這身子骨怕是撐不了太久,思來想去,還是想再見你一面。”
蕭瑾庭聽到這話,身體不自覺往男人那邊轉開一點角度,可還是沒有正眼去瞧他。
那人長嘆一聲:“我這一生都在跟人斗,前半輩子在疆場上跟敵人斗,后半輩子在宮廷里跟自己人斗,斗來斗去把自己斗成了孤家寡人。我承認,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母妃,對不起蕭敬宗,可我敢拍著胸脯說,我對得起天下人,沒有我蕭敬先,就沒有大梁的今天。”
蕭瑾庭一聲嗤笑。
“是,蕭敬宗他是個好人,他仁慈,他善良,可他不是一個好皇帝,他不適合坐在那個位子上。”
“所以善良的人就該任人宰割嗎?!”這一句令蕭瑾庭終于破發,他忍不住吼出來,脖子和額頭上爆起青筋。
蕭敬先沒有生氣:“瑾庭,你從小我就告訴你,這世間只有弱肉強食這一條生存法則,如果你手中沒有權力,沒有實力,那你就只能被比你強的人壓制,他們可以肆意掠奪你擁有的,尤其是那些你視若珍寶的東西。”
他頓了頓。
“你知道嗎,我與你母妃其實是青梅竹馬,我曾向她許諾,等她到了及笄之年,我必來迎娶。可老頭子為了讓他兒子做穩江山,要給他尋個強硬的靠山,你外公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他就安排蕭敬宗娶了你母秦。得知這件事后,我原想帶她私奔,沒想到就在我倆準備出城時被你外公的人發現。最后她還是嫁進了宮去,那個時候我就發誓,我要讓自己變得更強,我要把我失去的全部奪回來!”
蕭瑾庭看著眼前這個蒼老的男人,歲月在他身上鑿下了太多印記,縱然現在他已經擁有了天下,但從臉上依然能夠感覺出他有太多的不甘與遺憾。
“不過,你母親進宮之后,蕭敬宗倒是對她很好。”
“那你還非殺他不可!”
蕭敬先抬頭望著他,眼里先是歉意,繼而流轉著無奈。他垂著眼皮:“我......我沒有辦法。”
屋內陷入寂靜。
過了好一會,他才開口:“你覺得,誰是親生父親這件事對你來說真的那么重要嗎?難道我們之見十幾年的感情都比不上那點所謂的血緣?”
蕭瑾庭搖搖頭:“從我記事起,經常看到母妃躲在自己房間里偷偷哭泣,我小時候不懂,她已經是最受寵的妃子了,綾羅綢緞金釵珠寶但凡她想要的你都想盡辦法給她弄到,她還有什么好難過的?然而,當我知道身世后我明白了,這十幾年來她為了我忍辱偷生,什么錦衣玉食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你越是對她好她越是感到羞恥與愧疚,她一切痛苦的源泉都是因為你!”
蕭敬先一時啞口無言。
“不過你放心,我已經不恨你了,也不會再迫害你的國家和臣子。我記得當初臨走前,母妃對我說,‘不要為我們活著,要為自己而活’,那時候我以為,她是怕我為了報仇鋌而走險,現在我明白了,她年輕時無法選擇自己的婚姻,害了自己的丈夫,又背叛了自己的愛人,她一生都被困在高墻之中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她不想我也成為那樣的人。”
“你走后所有人都讓我處死她,可我下不了這個決定......”
“所以她選擇自我了結,既成全了你,也成全了她自己。”
蕭瑾庭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與這個有著血海深仇的男人如此平靜的對話。
“庭兒,我聽你師父說,你想把他們帶走,是嗎?”
盧晚吟在外廂房焦急等待,忽地聽到木門打開,蕭敬先率先走出房間,蕭瑾庭跟在后面。
他走到盧晚吟面前,微笑著打量她,向一旁的侍衛伸手,侍衛呈上一個紅色錦盒,他打開,從里面取出一只通體飄花的翡翠手鐲。
“這是當年你母妃的嫁妝,她說過,要傳給未來的兒媳婦。”
盧晚吟瞥了蕭瑾庭一眼,見他點點頭,便小心翼翼地從蕭敬先手上把手鐲接了過去。
蕭敬先帶著侍衛離開了,盧晚吟終于松了口氣。
“嚇死我了,你們在里面沒發生什么吧。”她知道蕭瑾庭一直以來都視蕭敬先為仇敵,生怕他一氣之下動手殺了或打了對方,不過看這架勢好像他們還挺和平的。
蕭瑾庭拿過手鐲,溫柔滴把它戴到晚吟纖白的手腕上。
“收拾行李,我們明天一早出發。”
“去哪呀?”
“去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