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元朝批了一天的奏折有些乏了,想去西游園走走。
宮城北邊的西游園,栽植了從全國各地搜羅來的奇花異草,平素后妃們喜歡在此游玩。西游園內有一處古跡,喚作凌云臺,去地十丈,相傳百年前的前朝皇帝曾在此點兵,后來高祖皇帝入主洛陽,在這座高臺之上修建了一座涼亭,坐在涼亭中,能遠眺到洛河的原野。臺下是一面碧海池,炎炎夏日,風起漣漪,倒是宮內難得的避暑勝地。
穿過一片花海,穆元朝遠遠瞧見凌云臺上站著一個女子眺望著北方,那是她家的方向。
穆元朝一眼便認出那是赫連英娥。自打大婚那日后,他再沒去看過她。他是天子,想要什么女人得不到?可他不想勉強她,索性不如不見。他轉身打算回宮,腳下卻被絆住,他想,即使她不喜歡他,可只要她愿意留在這兒,偶爾能見到她,他也是歡心的,就像剛剛,只那一眼,便將這幾日的煩悶統統拋諸腦后。
赫連英娥望著臺下的碧波,荷花開的正好,荷葉下還有幾條魚兒嬉鬧,可任它們再怎么玩耍,也不過是在這一潭死水中掙扎,它們是注定游不出宮墻的,只能任人觀賞投喂,雖然可以自然地“壽終正寢”,卻不如做伊河里的草魚,見識過山川,見識過風浪,即便最終會被漁人捕去。
她想著,沒注意到身邊有人在漸漸靠近,等回過神來,見穆元朝出現在她面前,一下慌了神,腳下一滑,身體朝后仰去。她閉緊雙眼,心里想著完了,突然她感到腰間被堅實帶有熱度的東西抱住。
她睜開眼,發現穆元朝正緊緊環抱住自己,她甚至可以聽見這個人的心跳聲。她斜著頭,望著身下的碧海池,他們已經將半個身子探在凌云臺之外。
穆元朝扶她站直,英娥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腰,立馬收了回去。
“咳,為什么每次遇見你,都是這么狼狽。”穆元朝想用打趣的語氣化解這一絲絲尷尬。
赫連英娥的臉一下子紅了,她仔細回想,好像確實是這樣,第一次是多年前也是在這西游園內不慎落水,第二次便是在大婚當日......
她行禮道:“臣妾謝過陛下。”
她仔細端詳眼前這個人,凌厲的劍眉下一雙蘊藏著銳利的黑眸,挺拔的山根倒跟父親有些相似,削薄輕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輪廓,孑然獨立間散發著一股強勢。
想起大婚之后,她以為陛下會再找機會臨幸她,卻沒想到一個多月過去,陛下都沒再踏足過她的宮殿。她想,也許他是厭惡她了吧,畢竟那把匕首,結結實實在他倆中間劃了一道裂隙。
穆元朝見英娥這樣盯著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
“聽說素日里你喜愛讀書,朕帶你去個地方。”
穆元朝帶赫連英娥來到他平日居住的明光殿。這殿內還有一間配殿,他極少帶人進來,里面放了不少他收藏的玩意。
赫連英娥一進到這房間便被震撼到了——西墻上裝了滿滿一墻古籍善本。
穆元朝取下一本:“這本書,我想你應該會喜歡。”他遞給英娥。
英娥看到封頁上寫著《世說新語》。
“這本成書時間雖然不長,里面記載了一百年前的風流人物軼事,甚是有趣。”
赫連英娥打開翻了兩頁。
“還有這個,這是班昭親手撰寫的后半部<漢書>。”
一聽到班昭的名字,赫連英娥眼中閃著光,這是她學會寫漢字后除了自己名字之外,寫下的第一個人名。她早就聽聞,班昭是一位非常厲害的女性大家,甚至連當時的皇帝都對她禮敬有加,她覺得,這就是她夢想成為的人。
她立馬接過這個寶貝,這是一卷用竹簡寫作而成的書,她用手指輕撫上面的文字,仿佛觸碰到了百年前那位偉大女性的靈魂——世人只道是贊揚她取得的輝煌成就,卻看不見她為了維護家族榮耀的辛酸,在丈夫死后獨自撐起一個家的勞苦。
穆元朝還在如數家珍,而此刻的赫連英娥一句都聽不進去。她原以為,眼前這個男人,不過跟其他男人一樣,為了權力不擇手段,同樣可以把婚姻當做交易。可自打大婚當夜那件事后,她又猶豫了,或許是自己對他有誤解。而當她看到他對在乎的東西如此認真的樣子,她忽然覺得這個人竟有幾分可愛。這個談到興趣眉飛色舞的神情,她好像從哪里見到過。
穆元朝停下來,發現英娥望著自己出神:“我哪里說得不對嗎?”
赫連英娥莞爾一笑:“陛下是怎么知道我喜歡這些的?”
“我......我......我瞎猜的。”穆元朝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他不知道此刻他已經從耳根紅到了脖子。
“既然你喜歡,以后想看,可以隨時過來。”
這小小的配殿,堆了滿滿一屋子東西,兩個人局促站著,這一刻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他們彼此只能聽見對方的心跳聲。
咚咚,咚,咚咚。
“報——”
為什么通傳總是在這種不合時宜的場合出現。
“陛下,前線戰報。”
穆元朝被從夢境中拉回:“你先看著,我去去就回。”
赫連英娥抱著那封竹簡,輕輕挪動到門邊,探著腦袋,看他處理政務。
“是青州又傳來新消息了嗎?”他下意識朝配殿那側瞧了一眼。
“回陛下,是......是北海王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