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你還是選了和他同樣的路。”太后閉上眼搖了搖頭，“你們真以為，這樣就算贏嗎？”
“虎毒尚不食子，你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可以殺，還有什么資格坐在這個位子上。”赫連天光怒斥道。
太后輕蔑地瞥了他一眼，沒有理會。
“你們可知，本宮為何還會坐在這等你們來？”她環視這偌大的太極殿，伸出手輕撫著金絲楠木雕琢的龍鳳扶手，不遠處的角落里，春蘭早已盛放。
這太極殿里的一草一木，一方擺件，見證了她幾十年的辛酸與榮耀。
“打我進宮的這二十六年，從沒輸過一回。”太后這話不假，她贏的最漂亮從一次，是她的丈夫為她一人廢去了大靖百年的“子貴母死”的祖制。
“先文皇帝有那么多妃嬪，可只有翀兒一個兒子，你們知道為什么嗎？不是那些女人生不出兒子，是她們不敢生。誰不想活？哪怕在這圍城里茍延殘喘，可只要活著就有盼頭。但，我不想就這么活著。從入宮的第一天起我就告訴自己，我要所有人都匍匐在我的腳下！”
“呵呵，所以，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你縱容男寵、殘害忠良，還幾次三番想要置我于死地，如果沒猜錯的話，四年前我在兗州遭遇的賊人，也是你派去的吧。”穆元朝質問道。
太后不想與他爭論什么，緩緩開口：“元朝啊，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不是我要對你、對你們那么狠心，只是很多時候你們不明白什么是‘大局’。我知道，其實你很在意你父王的事，可你知不知道，為什么他明明握有高祖皇帝的遺詔，卻不肯登基稱帝？”
穆元朝愣了一下。
“當時的局勢，朝中一半的人支持你父王，還有一半的人支持先文皇帝，若你父親堅持稱帝，勢必會引起朝堂內斗。那個時候距離遷都洛陽不過區區十載，朝廷中的保守派勢力頑固，高祖皇帝在位時尚能震懾住他們，等到高祖皇帝一死，那些人便蠢蠢欲動揚言復歸，眼看你父王和高祖皇帝一手建立起來的基業即將在一夕傾覆，最終，他選擇退了一步，包括到最后他選擇喝下那杯酒，從始至終，你父王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愿的，是為了大靖的和平與穩定，這就是‘大局’！而你看看你正在做什么？”太后斥道，“跟你父王相比，你太自私了！”
“夠了毒婦，死到臨頭還在妖言惑眾！”赫連天光怕穆元朝動搖，連忙上前打斷。
“你們都太嫩了！這本是我們的家事，可你們卻偏要引狼入室。元朝，終有一日，你一定會后悔今天的選擇。”太后站起身，“你以為你救得了天下？呵呵，我告訴你，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大靖的江山終究會斷送在你的手里！沒錯，我是輸了這一局，可很快，你就會輸掉整個大靖！我等著，等著你來跟我懺悔，哈哈哈哈！”
“來人，把這個毒婦給我帶下去！”赫連天光下令把太后押回后宮嚴加看管。
穆元朝看著太后的背影，心里好像被千萬只螞蟻咬蝕一般。
他望著眼前那個至高無上的寶座。
“長樂王。”赫連天光走到他身側，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他轉頭看看蕭瑾庭，蕭瑾庭朝他點點頭。
他抬起右腳，猶豫了一下，往前邁出一步，在所有的人注視下，穩穩地走上臺階。臺階不多，只有九級，但他腦海中卻閃現出，從父王初到洛陽到問鼎中原，從自己成為太子侍讀到兩個少年一路扶持成長，這整整四十年的光陰。
他走上最高處，俯視整個太極殿，這是他第一次仔仔細細完完整整看清楚這座宏偉宮殿的全貌。
下面那些人，那些陪他從大夏門走進來的人，齊聲高呼——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局已定，穆元朝和赫連天光宣布，逮捕崔氏及其同黨，但罪在個人，決不株連，其他愿與崔氏斷絕關系者，也一概不予追究。一些王公大臣見勢頭穩定了下來，便主動跑去向二人示好，說自己從前是迫于太后的淫威，而今明主已現，他們愿意俯首稱臣。
一切都塵埃落定，穆元朝卻好像高興不起來。
蕭瑾庭知道，他很在意太后的那番話。
“其實，你也不用多想，你父王那樣做自然有他的堅持，可你不也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使命，如今，我們面對的情況不一樣了，誰都沒有錯，只要你認準了你要走的路，我想你父王在天有靈，一定會體諒你的。我也會陪你一直走下去。”
穆元朝聽到這番話頗為感動：“這段時間經歷了那么多事，我也想明白了，或許剛開始我確實是有復仇的情緒，但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也真的想要做一些有價值的事，不論結果如何，也不算白活了這一遭。”
兩個人都欣慰地笑了。
“說起來，這次能順利拿下洛陽，多虧了咱們明彥那位深明大義的老爹。”蕭瑾庭岔開話題。
“是啊，鄭虎將軍雖然是鄭紇的胞弟，但他向來不齒鄭紇攀附太后做出的那些勾當，不過瑾庭，你是怎么算到太后一定會答應讓鄭將軍領兵的？”
“很簡單，說白了，我就是賭咱們大靖的這些官老爺們沒一個人敢站出來，萬一要是有例外的話，這不還有鄭紇在呢么，他這種鼠目寸光之人，肯定會把耀武揚威的事留給自家人的。”
“不過，有件事我還是覺得蹊蹺。”蕭瑾庭說道，“先帝是在將密信送出后才被殺害的，可太后應該對赫連天光收到密信一事并不知情，不然以她的個性，不會選擇坐以待斃，肯定要搶先對晉陽發難。如此說來，將消息泄露出去的那個人，目的應當是挑撥先帝與太后的關系，甚至是看他們倆鷸蚌相爭......”
穆元朝突然心頭一緊：“那個人......會不會是赫連天光？”
赫連天光見局勢盡在自己掌握之中，喜不自勝，邀高潛賀光前來飲酒。這兩位都曾是北境起義軍的軍官，后投靠了赫連天光并追隨他一同征戰，赫連也對他們十份地欣賞和信任。三人暢談往事，感慨時移世易，短短幾年，不曾想竟會有今日。
高潛喝的有些上頭，扯開了嗓子：“俺看這洛陽的大官兒們一個個地都囂張得很，也不瞧瞧現在是誰的天下，大都督，依俺之見不如把他們全都宰了！”高潛邊說著，邊比劃著砍人的手勢。
原本有些微醺的赫連天光聽到這話眉頭一皺。
賀光趕緊勸道：“都督，咱們這次來京，皆因太后荒淫無道，奸佞小人專權，將天下搞得混亂不堪，您才起義兵以整肅朝廷。若現在不分忠奸，無故屠戮官員，恐怕會使天下人失望，這不是上策吶。”
“要的就是讓他們害怕，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天下到底是誰說了算！”
“你這是胡鬧！”
赫連天光示意他們倆停止爭吵。
他站起來，背著手在院中踱步，“阿潛說得不無道理，洛陽的這些官員們驕侈成習，如不加以整飭，終究難以控制。”
“都督！”賀光極力勸他三思。
高潛則在一旁沾沾自喜。
“啟稟都督，門外有人求見。”一個士兵進來稟報。
“何人？”
“那人自稱是城陽王。”
赫連天光猶豫了一下：“請他到內廳來吧。”
“哎呀，大都督，您入城才一日有余，搶著拜訪您的大臣都快把府上的門檻榻破了，我排到現在才有機會見到您。”城陽王一進門就表現得格外的熱落。
“城陽王說的哪里話，本將軍能有今天，也全靠王爺冒死前來送信。”赫連天光特別加重了最后兩個字。
“哈哈哈，既然大都督提到了這個，那我也明人不說暗話，如今形勢已然明朗，我今夜前來，是想向都督再獻上一計。”
“哦？請講。”
城陽王轉身把門關上，請赫連天光上座，自己坐在上賓的位置。
“都督，您現在手中不過幾千兵馬，此次入城，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便沒有戰勝之威。您不知道，現在這城里有不少人其實是不太服您的。”城陽王邊說著一邊小心觀察赫連天光細微的表情變化。“雖說您手中有先帝的遺詔，那也只不過沒給他們落下口舌而已，如若輕易放任，恐怕待您北還之時，還沒過太行山，這京城就生出變化。”
“哈哈就算借他們十個膽，也翻不出什么滔天巨浪！”赫連天光雖然嘴上大笑，心里卻始終想著高潛的那番話。
“話雖如此，都督可想過，為何當年袁紹病死，曹操卻依然要對袁家贊草除根？袁家畢竟四世三公，只要一息尚存，便可登高一呼，想必屆時不少世家也會與之響應吶。”
這番話像一記悶錘砸在了赫連天光心口。
過了好一會。
“那依城陽王之見，本將軍應該選在什么時機出手？”
城陽王諂媚一笑：“新皇登基，依禮當先祭拜天地，這祭天大典，百官也須同行。”
城陽王點到為止，赫連天光自然也清楚。
混亂也是階梯，任何一個動蕩變革的時代，伴隨著風險也充滿了機遇。城陽王這只老狐貍想借自己的手翦除政敵，也罷，做個順水人情而已。
送走城陽王，赫連天光獨自站在庭院里吹風。
真要把這大好江山白白送給一個毛頭小子嗎？
一陣風起，卷落幾片樹葉。洛陽果然是個安樂窩，連風都不似北境那般剛勁。
“這院子啊，是該清理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