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樹林極深，高大的樹木不知已經長過了多少個成百上千年，密密的遮著天空，抬頭便是綠色的穹頂隱在霧靄之中，可偏偏有陽光不知從那里擠進幾束，照在潮濕的苔蘚上，光束里飛舞的螢蟲和空氣中的塵埃翻飛著，看起來格外清晰。喬夕站在光束下，努力向上張望，明明整個森林被濃霧遮蓋，這陽光又是從何而來？只聽樹干上傳來“簌簌“的聲響。仔細去瞧，這些高大粗壯的樹上生出一個個獸角狀的尖刺，于是拉著秦悠好奇的問，“秦子衿，那是什么？“

秦悠拉著她轉到樹的另一側，樹上赫然生出一個鼻子上長著獠牙的獸首，這小獸圓頭尖耳，綠色的絨毛看起來濕漉漉的，獠牙上還掛著露珠，閉著眼睛睡的格外香甜，乍一看以為是一團貼在樹干上的水藻。秦悠用手指逗弄一下，它便不耐煩的扭一下腦袋，眼睛也不睜，吧唧著小嘴，似是襁褓中的嬰兒一般，“這些神獸都是由神木孕育而生，他們形態各異，從未生出過相同的兩只，這只還只長出獠牙和犄角，這只腦袋剛生出來，這只是已經通體長全，可以脫體自生的……“喬夕順著秦悠手指的方向一一看去，這些小獸果然顏色形態各不相同，如同蘑菇一般斑斑點點的鑲嵌在樹干上，一只已經長全了身子的小獸正奮力掙扎著想要從樹上下來，它用后腳使勁的踢著樹干，前腳憑空蹬著，用力想要掙脫，身上紫色的絨毛仿佛都在使勁兒似的炸立起來，它不時的回過頭用犄角頂著樹干，企圖將自己的尾巴從樹干上拽下來。喬夕想要幫忙，被秦悠拉住，“這是他們必須要經歷的掙扎，若是連一棵樹都奈何不得，以后如何生存？此時你若是幫了它，實則是害了它。”

于是二人便遠遠瞧著那小獸掙扎良久，終于“叭”的一聲拽斷了半截尾巴，哀嚎著跌跌撞撞從樹上滾下來跑遠了。喬夕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屁股，似乎體會到了那種疼痛一般，咧著嘴也跟著吸了一口冷氣。秦悠心里暗自發笑，當初他便是這樣看那梨花日日在樹上掙扎才終于逃脫下來，看她如今的樣子，雖已忘記了前塵舊事，可這疼倒是刻進了骨子里想忘也忘不掉。

“這些小獸會去哪里？”沈千塵好奇的問道。

“他們五界可往，要看心之所向了。或成為神獸，居于神山靈海，為凡界降災鎮宅，食人間供奉；或修仙得道，成為仙神坐騎，甚至可位列仙班；亦或成魔成妖，食萬物生靈，為害五界。”玄暮環顧森林陷入回憶之中，“從前我很喜歡師傅帶我來此處，這里的小獸懵懂，我時常同它們玩耍，師傅說若我喜歡，便在這里尋一只稚獸馴養起來，待它長大便是我的坐騎，可我始終于心不忍……”

“難怪師兄身為堂堂天帝卻連個坐騎也沒有，”孑智挽起玄暮的手臂在他肩上蹭了蹭，“師兄，你喜歡哪只？我去給你捉來！”

“又不是沒腿沒腳，要個坐騎作甚！還是讓它們隨心而欲吧！”

“這些小獸如此可愛，真會為害五界？”喬夕歪頭看向秦悠。

“混沌開則萬物生，萬物初生性本純良，所經的事，所遇的人皆為天數，人生本就是場修行，成魔成仙，只在一念之間。”

“那我呢？是仙是魔還是妖？”

“你愿成仙便是仙，你要成魔便是魔，你想成妖便是妖！”

“那你呢？為何居于忘川之下，卻會仙法？”

秦悠不再說話，他心虛的轉身獨自朝前走去，喬夕望著秦悠的背影低聲問道，“曹末陽，你說秦子衿屠了魔妖二界，可知是為何？”

“傳說當年秦大人墜入魔道后走便火入魔了，在妖魔二界殺紅了眼，一人一扇，殺了足足七日，自那之后，五界聞秦悠之名色變。”

“原來大魔頭秦悠的名號是這樣來的！”走在一旁的玄暮像是聽了什么笑話，禁不住笑出聲來，“當年秦大人屠戮魔妖二界，是得了天界首肯的！可憐秦大人蒙此冤屈這么多年，卻沒人為他喊冤。”

“天界首肯？”曹末陽瞪大眼睛湊到玄暮身邊壓低聲音道，“帝君慎言，若是讓魔妖二界知道，豈不是要鬧翻了天去！”

“秦大人是為了給魔妖二界除害，有何說不得？怎么能讓秦大人一直背著大魔頭這樣的惡名！”玄暮望著秦悠的背影漸漸淹沒在叢林中，輕嘆一口氣，“秦大人本在洞天福地修煉萬年，從不過問世事，若不是殘坼禍亂五界，師傅別無他法去請他出山，恐怕也不會被卷入如此是非之中。當年師傅邀秦大人出山制衡了殘坼，將那魔頭封印在鎖魂山下，可那場大戰師傅和不少上仙都魂飛魄散，彼時殘坼法力高強，只靠一道封印根本奈何不了他，秦大人被殘坼的九魔玄冰掌所傷，仙界無法可醫，唯有墜入魔道。于是秦大人便自請去了濁水溪，修習了黑魔法，雖然秦大人答應我待殘坼魂飛魄散時重歸天界，可我知道此事是秦大人心頭之痛，他斷不會再回來了……”玄暮難過的低下頭，像是惋惜，更像是虧欠，甚至不敢再向秦悠的背影看去。

“為何不再回天界？”沈千塵聽的云里霧里，哪有神仙不愿回天界的呢？

“他覺得自己修了黑魔法，不配再為仙。”此時喬夕終于明白為何問秦悠是魔是仙時他總是躲躲閃閃，這是秦悠心里最痛卻又無法言明的傷口，也難怪剛才曹末陽險些喪了命。此刻喬夕心里升騰起一股莫名的憐惜，是十分想擁其入懷的那種柔軟的憐惜，她忽然覺得秦悠并不如想象中那樣強大，此時他的背影如一葉浮萍一般，讓人覺得孤獨而脆弱。

“可這與魔妖二界又有何關系？”曹末陽追問。

“秦大人一去五百年，這五百年間他意外尋到墨玉窮奇，見它是件非常厲害的法器，便帶回了濁水溪。本想著用它對付殘坼，哪知這東西如此邪性，不但無法被靈力驅使，反而召喚出鎖魂山下百萬惡靈的怨念，就連妖魔二界也未能幸免，這些地方本就怨念深重，又與凡界相通，一些妖魔鬼怪怨念被召喚，開始禍害凡界，一時間五界大亂。那是秦大人第一次來紫微宮尋我，說自己闖了大禍，他要我同他一起將濁水溪封印。墨玉窮奇能召喚怨念，不能安放于五界，于是秦大人用靈力幻化了第六境，將墨玉窮奇埋在了那里。秦大人對此事耿耿于懷，說此事因他而起，必須由他做個了斷，于是將怨念深重的妖魔殺了個七七八八。往后百年，他便一直守著那墨玉窮奇，本以為它早已腐化入土，誰知卻生出一個神識！”玄暮看著喬夕，眼神格外復雜，“師傅說秦大人此生有一劫，望你能與他平安度過。”

“所以秦大人并未如傳聞所說走火入魔？”曹末陽問。

“此聞也非空穴來風，秦大人之所以萬年來居于洞天福地從不出山，是因為他有心魔，他用仙法將心魔壓制于內，但若受到極大的刺激，心魔被喚醒，彼時就要看秦大人的意志力了……”

“心魔？秦大人一屆上仙為何會有心魔？！”沈千塵覺得奇怪，又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嚷道，“難怪上次在景平宮秦大人就險些走火入魔！”說罷又憤憤不平的看一眼喬夕，“看來你當真是秦大人的一劫！”

“這劫原來是真的！”喬夕一直將此事當做一個玩笑，沒想到是真的，如今想來，他當真未曾騙過自己。

“難怪秦大人說他在妖魔榜上也排第一，誠不欺我！”沈千塵從懷中掏出小本本，將記錄著秦悠的罪行一一劃去，“如今秦大人成了魔，我便不再同他計較！”

玄暮笑道，“能讓沈司律懂得變通，看來秦大人魅力不小呢！”

“玄暮！”秦悠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幾人快步上前查看。

秦悠正站在一棵高大的神木前仰頭觀望。這神木周身散發著肉眼可見的黑色戾氣，枝葉干枯，像是被一場大火剛剛燒過，萌出的小獸掛在樹上，有的格外痛苦的齜著牙扭動身軀，有的已經奄奄一息。

“曹末陽，去樹上瞧瞧！”

曹末陽應聲變成黑貓躥上枝頭，三兩下便消失在濃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