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059【自取其辱】
- 相國在上
- 上湯豆苗
- 3181字
- 2025-07-15 08:02:00
高廷弼之所以想不通,是因為他將薛淮視作同科進士里最大的競爭對手。
先前崔延卿待詔御前的時候,高廷弼從未將薛淮當回事,頂多就是在暗中譏諷幾句。
如今崔延卿郁郁不得志坐著冷板凳,薛淮卻因禍得福大步向前,立刻引起高廷弼的警惕。
兩人都是一甲出身,薛淮有亡父的遺澤和座師沈望的照拂,高廷弼則有那位閣老的庇護,單論人脈和背景相差不算遠,高廷弼覺得自己只是缺少一個出頭的機會。
那種機會可遇不可求,高廷弼只能退而求其次,若能讓薛淮栽個跟頭也不錯,至少可以遲滯對方晉升的速度。
但他忽略了一點,其他同年和薛淮并非處于直接的競爭關系,而且他們要顧忌沈望的觀感,再加上薛淮現在聲名鵲起,已經在天子心中有了一定的分量,他們怎會無緣無故與薛淮為敵?
陳觀岳倒是有望和薛淮爭一爭,然而此人歷來謹慎圓融,他早就看出高廷弼的盤算,自然不會蠢到成為他手中的刀。
想明此節,高廷弼默默嘆了一聲,但是面上笑容如常。
他堅信就算場間眾人都去結交薛淮,有一人絕對不會這樣做。
便在這時,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薛侍讀身負天賦之才,猶如麟鳳芝蘭,自然非我等凡夫俗子能夠相比。”
一句話瞬間讓堂內安靜下來。
眾人紛紛轉頭望去,只見當初的殿試榜眼、如今的翰林院編修崔延卿漠然站立,面色陰沉如水。
先前他們和薛淮聊得熱火朝天,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最后一個到來的崔延卿——高廷弼倒是注意到了,但他只當做沒有看見。
崔延卿對薛淮的敵意幾乎擺在臉上,雖說他的落寞完全是咎由自取,和薛淮沒有任何關系,但有些人在這種時候總會將問題歸咎到旁人頭上,還會摻雜嫉恨的情緒,崔延卿就是其中典型。
堂內氣氛隱隱變得有些緊張和尷尬,眾人心緒復雜,既不愿這場同年雅集一開始就顯得劍拔弩張,又隱隱好奇薛淮將會如何應對。
“崔兄謬贊,薛某愧不敢當。”
面對崔延卿突如其來的譏諷,薛淮斂袖淺笑,聲清如玉:“崔兄這‘麟鳳芝蘭’四字,倒讓愚弟想起當年陳伯翊公巡按遼東時的自嘲。”
崔延卿聞言不禁眉心微跳。
堂內皆是飽學之士,自然知道薛淮所說的陳伯翊公是誰。
此人名叫陳桓,四十多年前便已作古,生前曾任遼東巡按。
薛淮向前一步,繼續說道:“當年陳公巡按遼東,縱馬踏冰河、勘隘口,日行數十里盡識邊務,隨行御史贊其‘人中龍鳳’。陳公如何答?他說:‘冰碴子扎醒的哪里是龍鳳?不過是跪在雪地里量疆界的笨人而已!’”
聽聞此言,在場翰林皆屏息——誰不知崔延卿當初待詔御前、風光無限之時,每每回到翰林院與同僚相處,最愛用‘人中龍鳳’暗比吹噓自己?
崔延卿只覺面皮發緊。
他當然熟知這段典故,卻沒想到薛淮同樣信手拈來,而且用在此處恰如其分。
心念電轉之際,崔延卿寒聲道:“薛侍讀何必過謙,至少我等不敢自比陳公。”
“崔兄莫要誤會,某非自比先賢。”
薛淮搖了搖頭,徐徐道:“崔兄可知兗州范氏牌坊?坊間譽其天下第一,無他,惟因每塊青石皆經圓雕萬次、浮雕千回。縱刻神仙點化之圖,亦需匠人跪地叩鑿——薛某這些年,不過效此墨線準繩笨工夫,焉敢領受‘麟鳳芝蘭’之譽?”
不待崔延卿接話,薛淮嘴角含笑,凝望著崔延卿的雙眼說道:“反觀崔兄當初待詔御前,筆落如飛字字珠璣,尤其那篇《河清頌》堪稱真絕唱!崔兄在奏疏中將山東旱情比成‘甘露兆瑞’,妙筆勾出的太平圖景比兗州牌坊石雕鮮活百倍,只可惜……”
眾人無不震驚。
一方面懼于薛淮言辭鋒利如刀,另一方面感嘆這位探花郎的底色終究未變,還是像當初那般直言敢當。
若非如此,他們恐怕會以為薛景澈真的變了一個人。
如今看來,薛淮只是在經歷生死大劫之后,稍微收斂了一些脾氣,可笑崔延卿竟然以為薛淮軟弱可欺,在這種場合當眾嘲諷他。
“可惜什么?”
崔延卿幾近咬牙,頸間青筋暴起——那篇媚上奏疏正是他被天子棄用的根源。
薛淮恍若未聞,兀自嘆息:“可惜墨線能束頑石,束不住人心偏斜。若雕工只顧往云頭刻神仙,忘了石基底下跪著鑿實心的匠人——再精的刀也撐不起牌坊!”
崔延卿猛地大聲咳嗽起來,臉色漸漸漲紅。
薛淮見狀浮現關切之色,伸手從案上取來一杯茶,溫言道:“弟愿敬一盞明前龍井,替兄洗硯滌塵,復見赤心。畢竟芝蘭縱好,終不如青松經霜來得長久!”
這一套九連環用出來,幾乎讓崔延卿無地自容,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他出身大族,相貌上佳,又寫得一手漂亮文章,殿試的時候便入了天子的眼,起初他還能謹守本心,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看著同科進士們在官場上苦熬,而自己經常出入宮闈面見天子,心思逐漸飄到云端上。
去年山東旱情傳入京城的時候,薛淮立刻寫了一篇諫書呈遞御前,惹得天子頗為不快。
崔延卿認為他已經摸清天子的心思,見狀便通宵達旦炮制出一篇花團錦簇的《河清頌》,下筆虛飾災情,順帶稱頌天子,然后滿心雀躍地送到宮中。
從那之后,他便再也沒有機會入宮。
這是崔延卿生平最大的悔恨和恥辱,如今被薛淮一番鋪墊之后當眾拋出來,他哪還有臉面站在這里?
若非眾目睽睽,他恨不能放下身段,對薛淮施以老拳,打他一個滿臉開花。
“人已到齊,諸位不妨入座吧?”
高廷弼的聲音響起,其實他心里清楚,崔延卿不至于如此不堪,只是被薛淮迅猛凌厲的反擊亂了方寸,又涉及他最在意的傷疤,一時間無法招架。
雖說高廷弼很想看到崔延卿撕破面皮,和薛淮當眾鬧得不可開交,但他畢竟是這場雅集的發起者,不能一直眼睜睜地看著,只好出來打圓場。
同時他也暗自心驚,這薛淮果然不好惹,自己最好還是不要和他發生正面沖突,否則難保不會成為第二個崔延卿。
見高廷弼發話,陳觀岳順勢說道:“聽聞匡時兄讓人準備了美酒和雅趣,我等今日不可錯過。”
其他人也都盡力緩和氣氛,唯恐面紅耳赤的崔延卿破罐子破摔,弄得這場雅集難堪收場。
薛淮談笑如常,從容入座。
高廷弼不愿這兩人一直鬧下去,他得給崔延卿一點冷靜的時間,于是將他安排在距離薛淮比較遠的位置。
雅樂聲起,眾人開始推杯換盞。
不知不覺之間,薛淮已經成為聚會的焦點,向他舉杯敬酒的同年一個接著一個,不少人顯露出明顯的示好之意,而崔延卿那邊冷冷清清,只有高廷弼和陳觀岳等人陪他飲酒。
薛淮來者不拒,態度和煦親善,與先前毫不猶豫反擊崔延卿的形象判若兩人。
這是他在今日赴宴之前就做好的打算。
得益于沈望那日的教誨,薛淮知道此行肯定會有波折。
面對那些沒有敵意的同年,他樂于做一個有禮有節的溫潤君子。
面對高廷弼和陳觀岳這種心機深沉的官場新貴,他亦能做到虛與委蛇,維持表面上的和諧關系。
至于崔延卿這樣擺明要和他過不去的失意之人,薛淮不會隱忍退讓——今日他必須展露一定的鋒芒,如此才能讓一些人明白,可以把他當成棋子,但也要小心被這把鋒利的刀割傷手掌。
酒席的氛圍愈發歡樂,說到底這只是一群年紀相近、還沒有被官場黑暗徹底浸染的讀書人,不至于時時刻刻都在勾心斗角。
忽然間,大堂北面帷幕之后響起女子婉轉悠揚的歌聲。
席間漸漸安靜下來,眾人不由得被這動人的歌聲吸引。
一曲終了,不少人兀自沉浸在意蘊之中。
“匡時兄,莫非你請來了曲大家?”
一名國子監的年輕官員望著帷幕,又看向高廷弼,熱切地問著。
高廷弼微微頷首,笑道:“沒錯,正是曲大家。”
坐在薛淮身旁的翰林院檢討吳璟低聲介紹,這位曲大家名叫曲昭云,乃是瞻雪閣最有名的清倌人,精通樂器亦擅詩詞,一曲歌喉更是技壓京城。
據說此女眼界極高,庸俗之人就算捧著金銀財寶都難見到她一面。
今日庚辰科進士歡聚一堂,高廷弼當然不會找來一群庸脂俗粉煞風景,他動用關系說動曲昭云出場,為的就是在同年面前展現自己的深厚人脈。
此刻見到場間眾人臉上的驚喜,高廷弼心里總算舒坦了不少,他舉起酒盞說道:“諸位同年,今日我等相聚于此,有酒有樂還有曲大家登臺獻藝,豈可無佳句奇文共襄之?”
一人連忙點頭道:“匡時兄所言極是,我等合該各盡所長,不拘詩詞歌賦,以銘今日之景!”
高廷弼略過喝悶酒的崔延卿,看向薛淮問道:“景澈賢弟意下如何?”
薛淮聞言微笑,坦誠道:“淮雖才疏學淺,亦不敢掃了諸位同年的雅興。”
眾人紛紛叫好。
坐在薛淮斜對面的崔延卿終于放下酒盞。
他抬眼看向薛淮,眸中閃過一抹凌厲的冷意。